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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4/4 17:42:00


   地震

王旭英

兵马畈沿途,每一个村庄前几乎都有一个这样的禾场,又大又圆,*土的地面被压得结实而光滑,边缘处有金*的稻子镶嵌,标志着这块禾场的重要和权威。

徐家铺儿村的禾场更大更圆,因为人多地多。禾场以内是池塘,池塘以内是房屋。大热天里,满村的梧桐树,叶片儿长到了最大,绿到了最劲,显现一派勃勃生机。池塘的水也是绿色的,水被晒出了一层白的乳皮,看起来有着一定韧性,蒙在水面上,要去洗什么还得先浇水撇开它,水一动,它们就挤在一起,堆起了细密的皱,轻薄得很,像新生儿额头上的皱纹。现在这层乳皮上又铺了一层细小的草莦,像张草毯,让燥热的人看了心里更加热燥。

禾场以外是稻田,稻田连着稻田,往外延伸就是一望无际的兵马畈。兵马畈号称江南小平原,平展宽广,土肥水美,一年种两季水稻。沿途十里八乡的村民,祖祖辈辈,在此繁衍生息,代代相传。

天气最热的时候,谷子都从田里收回来了,堆在禾场上,成几座硕大的谷山。到处热气蒸腾!脱粒的机器开动了起来,禾场上劳作的人,几乎忙得火烧屁股。他们都不说话,说了也听不见,也怕嘴太干被燎着了。

突然,有更大的响声从天空中传来。春花就守在禾场边的稻草棚里,等的就是这一刻。不一会儿,就看见有两架飞机从北边飞过来,声音越来越大,飞机越来越近,看得见机身*绿的颜色,红色的五角星,还看见飞机屁股上吊着个大秤砣。

“爷,爷,飞机来啦,快看呀。”春花兴奋得大喊大叫,因为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飞机。以往看飞机,就像看大雁从天上飞过,除了听见声音,根本不能看清飞机的样子。这几天,才看清楚飞机原来就是一个大的铁蚂蚱,这么大的翅膀,不动也能飞,最稀奇的是尾巴上的秤砣,吊在半空中,稳当当的不见晃一下。

人们都停下了手上的活,像往日一样,昂头看飞机。有谁关了打谷机,只觉脑袋一阵轻松,再看那飞机,听着那嗡嗡嗡的大声音,好像更大了。太阳烈得很,根本不能盯着看,想看久一点,眼泪就流出来了。飞机却跑得很快,一转眼,只见它围着村子转两圈,就往南面飞走了。

直到没了影儿,大家才纷纷来到草棚,喝茶的喝茶,擦汗的擦汗,一边七嘴八舌的说起飞机来。

“有谁知道,这是咋的了?每天来转几次,怪吓人的。”

“莫要打仗啊?那可不得了,谷子还没收起来呢。”

“要打仗才好,正好歇一歇,打仗也比双抢轻快些。”

“莫瞎说。我看多半是来看咱们收了多少谷子。”

“稀罕!谷子有这么重要吗?还开飞机来看!”

“谷子不重要?啥重要?谁离得开谷子呀?”

“叫我看呀,它是来遛弯的,我看见时不时的闪亮儿,保不定还把咱们拍了照去应景儿呢!”

春花一心想知道那吊着的秤砣有什么用,抢着问:“那秤砣干啥用呢?”

一直没说话的宝儿爷说:“秤砣就是压星的呀,秤砣一去掉,飞机还不一头栽下来?”

对啊,好像是这个道理。有一次,春花拿秤称石头玩,秤砣往下一溜,这头盘子上的石头就掉下来砸了她的脚。

这时春花爷爷站起来说:“好了,好了。歇了这么久,该干活了。谷子闷熟了,活该吃糙米啊。”春花爷爷是队里的保管员,禾场上的事情都归他管。

大家立刻行动起来。飞机的事毕竟谈几天了,也说不清楚个所以然,谁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应该不关他们的事吧?只要不扔炸弹,就让它飞着呗。谷子才是最重要的!今年收成好,这金灿灿的谷子,才是他们应关心的宝贝疙瘩。

春花马上就往家里跑,脚板都快烫起泡来了,她得回去歇歇凉。飞机傍晚还会来一次,到时再来看。中饭的时候,春花二叔回来了,他是大队民兵连长,平日都在别的村蹲点。春花奶奶一见就笑眯眯地问:“咋回来啦?”

“有事。”二叔匆匆的应一句,然后对爷爷说:“要发地震了!”

爷爷马上一惊,问:“像唐山一样的?”

“不会,不会。那是大地震!咱这儿目前情况不明,反正这几天飞机来进一步测定了。”

“啊,原来飞机是来探地震的?”

“从今晚起,所有人都必须撤出屋子,到外面去睡。”二叔接着说:“我调回咱村蹲点,维持治安。咱家的人要积极配合啊!”大人们的神情都很严肃,春花不知道唐山什么事,也不知道地震什么事,可她一看爷爷的样子,定是有大事发生。她的心里就紧张而兴奋起来。

春花奶奶始终搞不清楚是个啥事情,不知道到底有多严重。但她心里打定主意,要好好看守着家人,特别是春花。有她看守着,应该不会出大问题。

傍晚时分,队长长庚叔拿着他家的铜盆和擀面杖,沿村猛敲,宣布一个令人人震惊的消息,要发地震了!

地震来了?!

大宝儿爷爷正坐在堂屋里松裤腿,几只鸡围在他身边兴奋地引颈守望着。每次从禾场回来,大宝儿爷爷的裤腿总会卷一些谷子回,开始时是无意的,后来鸡们提醒了他,就有点刻意了。也没有多少,就够鸡们高兴一下的。在禾场上他注意看过,好几个人都这么卷着裤腿,不知有意无意,反正他就坦然了许多。

刚松开一边裤腿,村子里就响起了铜盆声。这种事儿经常有,队长长庚是个敲盆有瘾的人,屁大的事儿都要出门敲几声。可今天这盆声很急促,他仔细听了一下,就听到地震来了。

大宝儿爷爷立刻站了起来,很惊慌!他没有经历过地震,可他知道地震的厉害。他唯一的儿子长勇,娶了一个四川的婆娘,那女人就是家乡发了地震逃出来的。每次说起那亲历的场景,四川婆娘哭得伤心,鼻涕眼泪要流一大堆。宝儿爷爷听得心惊肉跳。每听一次,心里对那女人的不满就会减少一点。那外地的女人总是与他们不能一心过日子,每年一到热天,不知是要躲双抢,还是有心里的啥毛病,总要找由头和勇儿打一架,然后就跑回四川去,长勇不去接不回来。

大宝儿爷爷没办法,只能让儿子去接。他六十多岁了,本来他可以像别的老人一样,做些看水呀,捡粪呀之内的轻松事,可他家这样的情况,他只能像主劳力一样顶上去,他还要带好他的大孙子——大宝儿。

大宝儿爷爷一眨眼跑出了门,张开喉咙大声喊起来:“大宝儿,大宝儿!”

大宝儿正与春花那几个伙伴在玩抓肥鹅的游戏。村子里热闹起来的时候,这些小孩更兴奋,像过年一样。抓肥鹅的游戏需要好多人,平时玩不了。大宝儿总是那第一只听话的肥鹅,游戏一开始,他就举双手投降被抓了,像怕有人要恶打他一样,缩起脖子,笑眯眯的。然后安安静静的坐等着别的肥鹅来做伴。其他的这些孩儿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去和大宝儿做伴,都奋力拼争,往往到第二只肥鹅被抓,要玩好久。

大宝儿一直坐在圈子里,就像坐在教室里一样,他读了三个一年级,耐耐烦烦的,每年新开学,俨然是一个老大哥,热情的帮这个,帮那个,能干得不得了。他的性子也是最好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读书不长记性。

大宝儿爷爷朝着笑闹声寻过来,大宝儿一动不动地坐着,他听到了爷爷叫他了,可他是肥鹅,不能动。大宝儿爷爷一把抓起孙儿的手,要拖他回家。

大宝儿不肯走,“我是肥鹅,不能走。”

大宝儿爷爷对着他耳朵说:“回去吃糖。”

大宝儿就乖乖的跟着走了。回到家,宝儿爷爷走进里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粒糖来,红色玻璃纸包着,瘪塌着。大宝儿忙剥开,只见汪着一滩黏黏的*水,他就伸出舌头去舔,一点一点,舍不得添重了。宝儿爷爷盯着他说:“宝儿呀,这几天时刻跟着爷爷身边,可不能瞎跑啊!”

大宝儿不做声,爷爷又说:“要地震了,你知不知道啊!”

大宝儿抽空问:“地震是啥?”

宝儿爷爷一时答不上来,他只得说:“地要裂口子吃人了。你呀,一定要紧跟着我,不能分开了。听见没有?”

大宝儿点着头,“嗯”了一声,虽然他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宝儿爷爷总算安心了些,他脱下裤子,那些谷子早在外面撒光了,没有指望的鸡们突然打起架来,公的母的各不相让。宝儿爷爷用手里的裤子甩打着轰开它们,嘴里说:“都给我安生点,大祸临头了!”

他随着鸡们走出来,想探探外面的情况。他马上闻到村子上空弥漫着异样的气息,不安宁的,紧张的,害怕的,还有不明就里兴奋的,就连孩子们的欢笑,也透出不一样的骚动。

不一会儿工夫,孩子们都被大人找回去了。不时有人急急的呵斥着,不时又有盆碗之类相撞的乒乓声大声传来,也有一两声笑,没笑完,突然止住了,让人心里没有着落。大家都在慌忙着准备什么,没一个人闲着。

宝儿爷爷转身回来,走进房间,打个转身又出来,走进灶间,不知道要干什么。后来他站在大宝儿面前,觉得自己这么慌乱很可笑,地震还没来,先做饭吃才对。

烧火煮饭的时候,他想起了儿子长勇,这才是最重要的,他的心一直惶惶不安,就是因为儿子不在家啊!如果儿子在家,他还担心害怕什么呢?一家人在一起,不管什么来了都不怕。这么一想,他就在心里念叨起来,长勇啊!如果知道家里要发地震了,早些回来才好呀!

随后他又想到,如果真发地震了,长勇还是不回来为好。四川那么远,肯定与这边不一样,要是四川没有地震的话,可千万不要回来了。大宝儿爷爷又改变了想法。他又想儿子在身边,又怕他从安全的地方回到这危险的地方,总之,他矛盾地想来想去,把心想得有些僵巴巴的了。

吃饭的时候,他把鸡蛋汤里的鸡蛋都捞到大宝儿的碗里,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他说:“勇儿啊,你可千万不要回来,家里的事有我在呢,好歹我也是个男人!宝儿我会看得好好的,你就放心呆着吧!”

大宝儿闷头扒饭,不时像小猪仔一样,“嗯嗯”应两声。

孩儿们都回家了,春花就跟着二叔跑。他们一起有五六个人,队长也在,一队人从这家串到那家,叮嘱大家吃了晚饭赶快去村后的大马路上集中睡觉。

年轻的人都很爽快地答应了,孩子们更高兴,竟雀跃起来。年长一些的人,一边忙着做家务,因为劳累了一天很疲惫,有点烦躁,嘴里抱怨着这地震怎么赶这么热这么忙的时候来,一边客客气气的答应着二叔们,神情总显得有些不耐烦,可又不能与地震作对抗,就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搞得震天动地的响。

老年人的态度都很温和,多数人压根儿不相信有地震来,他们说活了几十年,从没见过地震。二叔说,要相信科学,飞机都探测好几天了,不可能无中生有,再说防备着点总是好的。他们笑眯眯的听着,看得出他们更相信自己的想法。

一路走过去,到了村西头,最边上有一座小小的房子,里面住着槐树爷爷和槐树奶奶。他们已经很老了,头发灰白,腰也像槐树一样弯下来。槐树奶奶走路又慢又轻,生怕把蚂蚁踩死了一样。槐树爷爷硬朗一些,长期拿一根趁手的树枝当拐杖,不如意的时候,他就用力敲打着地面,要么直直的指过来,样子严肃而古板。

天还亮着,还有浅浅的晚霞,映照着小小的房子,小小的院子,还有瘦瘦的槐树爷爷。他正站在门口往村子里张望,看见有人走来,他把手搭在额头上,仔细的辨认着。春花二叔就喊着说:“槐树叔,你过夜了吗?”

“还没呢。”他站着没动,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村子里发生什么事了?”

走近去,他们跟他一五一十地说起来。春花溜进屋子里去,屋里很暗,只有灶间有微弱的光亮,还有响动传出。她走进去就喊了一声:“槐树奶奶!”

“啊哟!”她吓了一跳,随后从雾蒙蒙的灶后头,露出一张瘪嘴的笑脸,说:“是谁家的娃呀?”

“我是春花呀!”小小的灶间,烟和雾气搅合在一起,缠绕在鼻子眼睛上,又呛又闷。春花一转身又跑出来了。她在后面追着喊,:“啊呦,别跑了,吃口饭再走呀!”

她追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走到堂屋就去拉亮了电灯,橘*色的光,不比外面亮多少。她一抬眼看到外面站着这么多人,又吓一跳,忘了要说什么。

长庚叔看见她,就说:“槐树娘,晚上搬去大马路上睡可好?”

“好!好!”她乐呵呵的应,并不清楚是咋回事。槐树爷爷看向她,就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好什么?七八十岁了,仰到天底下,成啥样子?!”

二叔又讲道理,可他生硬的口气不变,“地震怕啥?地震真来了,在家里比在哪儿都强。”

话从嘴里蹦出来,像一个个石子一样坚硬。随后,好像生怕被拉走了似的,一屁股坐到门槛上,快快的说:“都走吧,出了啥岔子,我自己兜着。”

槐树奶奶好像搞清楚了咋回事,看着老头子的样子有些难为情,她打起圆场来:“这是为咱好呀!真来了地震,可咋办?跑也跑不动……”

“你怕死你去,我一个人死这儿挺自在。”又一串石子儿蹦出来,砸在槐树奶奶身上。

槐树奶奶的笑容立即落下来,她的脸色也一下子正经起来了,她说:“好,好!是你说的,我还不想和你死一块呢!都捆着绑着几十年了,正好都松快松快。”

槐树爷爷立刻站起来,气呼呼的拿拐杖在地上敲打几下。二叔忙按住他的肩头,说:“莫生气,不去就不去,晚上派个人来陪你好吧!”

“我要出去!”槐树奶奶大声地说,仿佛解了好多气恨出来。突然她想起来菜还在锅里,连忙转身颠着小脚小跑着进去了。

二叔他们也走了。剩下槐树爷爷坐在门槛上生闷气。长庚叔说:“真是个老古板!只好叫他哪个儿子来解决了。”

另一个人说:“碰见这样的老人真没办法,连死都不怕。”

春花回头看时,槐树爷爷不见了,大概进去吃饭去了。春花想,死他不怕,可他怕饿呢!

后来他们又碰到一个极其怕死的人,他是队长长庚叔的三伯,是个光棍汉,长期一个人生活。当他知道要发地震了,他就一直坐在院子里,不肯进屋。

看见长庚一拨人来了,他立刻站了起来,对长庚说:“你进去把我的竹床搬出来。”

长庚奇怪地问:“你自己不会搬么?”

他紧张兮兮地说:“我老了,跑不快。只要地一动,这房子立马就要倒。”

大家看他的房子确实有点老旧,可也不至于立马就倒,村子里好多这样的房子。再说这不地震还没来吗?长庚队长有点哭笑不得的样子,问:“你吃饭了吗?”

他三伯说:“没有。还敢进去做饭?万一······”

长庚搬出竹床,嘴里咕隆道:“没想到你这么怕死?”

他三伯听见了,不服气地说:“你说得轻巧!我又没有个后人,我不能死,我得多活几年,我死了我这家就彻底没有了,我得多活······”

长庚打断他的话,大声喊自己的婆娘送碗饭过来。三伯就在院子里把饭吃了,晚上直接去了大马路。随后几天他始终没有进屋去过。

天刚黒,月亮就升起来了。村后头的大马路上挨着排起了长长的床阵,有的是竹床,有的是把大门板取下来搭的床,铺上冰凉的篾席子,一样很舒坦。小一点的孩儿只知快乐,不停地从这床跳到那床。大人们相约着亲房或亲密的人把床挨在了一起,心想着互相好有个照应而心安。后来的插不上了,就在两头摆下去,打算着明晚出来早一点,要和谁挨在一起。

其实,这儿离村子并不远,腿快的人几分钟就到了,平日也有人背竹床到这里来乘凉。这儿平坦,开阔,地势也高一点,如果有风来,可最先接到。大多数人是第一次来这里睡觉,心里除了忐忑不安,还有一点点新奇和兴奋。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连绵的巨大的床,场面如此壮观,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睡在一起,不由得暗自感动。

可是,一想到地震,这个摆在面前的灾难,不知什么时候降临,也不知有多大的灾厄落到自己头上,人们的心就不能安宁。再看向身边的人,突然有了要与之亲近的愿望,只觉应该紧密联系,才有依靠,才有力量。他们都变得庄重起来,彼此说着客气的话,轻言细语,态度亲切而周到。

就连最爱耍浑搞笑的大荡子,也不说不笑了。他可是有一张鸭子嘴,不管在什么场合对什么人,他都敢说敢笑敢骂,如果犯起浑来,天王老子也不怕。今夜,他帮他的婆娘安顿好孩儿和老娘,就在床阵中转悠,还帮着春花二叔清理人数,一下子正经不少。这让人更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村子里除了槐树爷爷,所有人都出来了。槐树奶奶与她小儿子四海一家待在一起,她竟像个小孩儿一样,喜洋洋的,是因为终于离开了槐树爷爷一次而得意吧!

娃儿们都被大人强按着睡下,不时有人说着,“老虎来了”,“猫儿来了”吓唬他们。孩儿们不吱声了,隐隐又传来大人们压低嗓门的说话声。他们肯定是一时睡不着的,那个地震,发起来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没有风,可淋着这如水样的月光,有清凉之感。有蚊虫闹起来,人们点着了长长的稻草烟包,熏跑了。天上繁星闪烁,静静地热闹着,四野有虫鸣,皆被月白笼罩,反衬出异样的寂寥。不时有一缕烟从眼前飘过,如在梦境里一样。

春花奶奶慢慢摇着扇子,轻轻地叹息。春花知道她担心着许多事情,爷爷在禾场上热不热呀、二叔什么时候去睡觉呀,还有鸡笼的门好像没关上呀。春花就想岔开她的想法,她指着天上说:“奶奶,这最亮的星星是谁呢?”

“你就想着是你吧。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在天上对应着,小孩的亮一些,老人的暗一些。”

“为什么老人的暗一些呢?”

“老人要去了呀。就像灯,油干了,灯就熄灭啦。”

“我把这最亮的给你吧!”

“啊哟,那可使不得!都是有定数的呀!”

渐渐地,有人起了鼾声。终于她们也熬不住,睡着了。

一夜平安无事!

清晨,很早就被火红的太阳晒醒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新鲜的感觉。一时高兴起来,就像刚刚避开了一个不好的事情,长长地嘘了口气。各人往回搬家伙什的时候,长庚队长开始派工,白天的活照常,晚上可以早点收工。

不用开夜班,还会收早工,好多人欢呼起来。另有一些人心情依然很沉重,想到那个地震就是一个悬在头上的炸弹,不知什么时候会爆炸。还是能够无忧无虑的吃饭做事好啊!

三百六把竹床在堂屋放下后,又一头躺了下去。他睁着眼睛看着屋顶,没有楼板的阻隔,一直看到瓦楞上。那些有些年头的黒布瓦,好多破损,露出裂口,基本上是雨天漏雨,晴天漏光,有风漏风,没风漏气。

往日看到那些漏进来的东西,他很无可奈何,有时也会立下志愿,想好生打理一下这房子。可是他一个人终是力量不够,主要是也没必要,又没个老婆,又没个孩儿,搞好了干什么?他总能给自己找到惰下去的理由。

现在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亮窟窿,他突然裂嘴笑了,心里真的是很舒畅,很痛快。他快乐的几乎要说出心里的话,“狗日的,幸亏没有花冤枉钱去补那窟窿。这样多好啊!要地震了,多好啊!大家一块儿,一了百了。呵呵······呵呵······”

昨夜,他设想了一夜地震的百般险恶,如果按照他的意愿来,所有的房屋,家伙什,都被大地张开大口吞掉了,消失了。所有人都一贫如洗,赤条条光溜溜,大家平等一致,从新再来。还有,那些平日瞧不起他的人,轻视他的人,都被震死掉才好。然后就该他扬眉吐气了,他的好日子就开始了。

他也想到,如果他也逃不脱一死怎么办,那就死好了!横竖一条命,别人死得,他有什么舍不得的?论起命,他要怪他的爹娘把他生贱了些,正好重新投胎一次。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大家一样的话,他最划算了。

他还想着更划算些,这几天他什么事也不想干,还要吃点好的,还要想一想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然后一心一意等着地震来。

三百六爬起来,把每日搭在肩膀上的褂子穿上扣好,褂子有点大,套在他干瘦的身上,空荡荡的。他的脸也是尖瘦的,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几根竹竿搭起的架子,挂上衣服,配合着那往下耷拉着的眉眼,给人可怜巴巴的老朽无用相。他其实只有四十岁,本应是正出力的劳力,可他总是懒洋洋的,病怏怏的。他一直说他肺上有病,别人也相信,但他又不去治,到底病到什么程度,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准确的。这会儿,他把褂子的前襟抓到一起,用手按在肚子上,不紧不慢的出了门。他一路找队长,见到人就问“你看到长庚了吗?”

被问到的都是一些老人或孩子,劳力都出早工去了,禾场上机器轰隆隆的声音响个不停。他慢悠悠地在村子里转来转去,后来,他走到了寡妇鲁翠儿的门前,他站下来四处张望,没见一个人影,他就抬脚走了进去。

屋子里,三个孩儿坐在地上玩石子,最小的三四岁,她们看他一眼没做声,继续玩着。屋子里到处乱七八糟,摆满了没用的东西,三百六饶有兴味地看来看去。后来最大的女儿站了起来,她也只有十来岁,在家负责带弟妹和烧火做饭的家务,也很懂得一些事理了。她看着三百六说:“你来我家干什么?

三百六立刻听出她声音里的敌意,暗自一惊,可他还是假装轻松的说:“来不得啊?!来看看你们呀!你娘呢?啊,出工去了。你的饭做好了吗?”

“莫多管闲事啊!我娘说了,不要你进我们的屋。”

三百六吸了口气,半天才呲出来。心里有些发虚,就悻悻的退了出来。他十分清楚是怎么回事,前年鲁翠儿的男人暴病而亡,不久就有人来为他二人牵线,三百六竟一口拒绝了,本来他对鲁翠儿这女人是非常中意的,可一想到她一溜儿三个小孩儿,头就大了。他怕挑这个担子,他觉得他挑不起这副担子!

可他今天竟然*使神差的踏进她的家门,他想干什么呢?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似乎是有一点点骚动,一点点不甘心。他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呢!如果在这最后的机会里,他能趁了这个心愿,那就更值了!现在看起来她们对他很不满,也难怪,谁叫他当初拒绝了她呢?

三百六懒得想了,一心一意找起队长来。等他看见队长长庚的时候,他就按着肚子说:“队长,我肺病犯了,要休息几天啊。”

长庚队长对这样的老油条没什么办法,他只在心里冷笑一声说:“骗*吧?谁的肺长到肚子里了?”

收工还没到家,长庚队长的铜盆就在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敲来敲去,催促人们吃过晚饭快点出门。这个傍晚,成为村子里最紧张的时刻。人们只觉得在直接面对着生死存亡的大问题。

所有的动静,都蕴藏着与以往不一样的意味。再怎么随便的人家都耐心地做起了晚饭,锅碗瓢盆的响声不绝于耳。一缕又一缕的炊烟与热空气缠绕,经久不散。晚霞在尽情地泼洒,粘在炊烟上,树枝上,房子上,大地上,透出玫瑰色迷人的光彩。自然界的一切还是那么生动而美丽,

突然,有猪大声的嘶叫起来。就像到了一种曲调的高潮部分,让人振奋不已。四海家杀猪了!是一条百多斤正长着的猪,本来要养着当年猪的,现在杀了有点可惜。可四海一点也不含糊,他说现在吃了再说。

猪在木板上摊开,四海打着赤膊,肚皮上沾满了猪血。他没有请杀猪客,只用了婆娘做帮手。他的娃儿们围在装着猪血的盆子边,用手指划拉着血泡泡玩耍,四海心情很好,没有呵斥他们,本来这猪有一半是为娃儿而杀的。

好多人拿着大盆小盆围过来了,他们要买肉吃。四海原本不想卖的,只怪这天气太热了,不能存放太久。他只能留下大吃三天的,其余的都要卖掉。买肉的人有的给了现钱,有的赊账,四海叫他们自己记着,以后有钱了再给。说以后给钱这句话时,四海的样子很豪爽。

大家闹哄哄的,场面像过节一样的热闹起来。几家孩儿多的贫困户也都出来排在队里,他们家里早就没什么可吃的好东西了,那些孩子一听有肉吃,都一串儿排在那里等着,唯恐轮不上买不到。

庆林娘抱着最小的儿子排在后面,她不时伸长脖子向前张望,好像是怕肉卖完了。她今天底气很足,手心里湿漉漉地抓着两元钱,她不打算赊账,这出乎许多人的意料之外。钱是准备给老三庆林秋季开学报名用的,庆林已经九岁,是家里的长子,再也不能耽搁了。可是现在要发地震了,相比之下,不给孩子们的肚子留下亏欠事大。她和男人都有一致的想法,一样的悲壮感,如果真来了地震,后面的事儿谁也说不准,他们不想在这最后一件事上留下遗憾,他们要轻松地舒畅一回。

庆林娘插到前面来,举着手里的钱大声说:“给我剁几斤肥点的。”

后面这个要欠账的就让她先买了。庆林娘又说:“不用找零,尽两元钱剁。”

她的神情简直是扬眉吐气,她兴奋得像喝了一大碗肉汤一样,满脸通红滋润。后来他们得到三斤二两肉,一群孩子簇拥着他们亲爱的娘欢天喜地回了家。

春花陪着奶奶站在队里,庆林走到她的面前高兴地腾空跳起,欢呼:“有肉吃啰!”引得春花加倍地害怕肉没了。

这时候四海的爹槐树爷爷走来了,他用拐杖指着四海质问:“不过日子了?”

四海看了他爹一眼,弯腰从地上的盆里拿起一个猪心,说:“正好你来了,留了个猪心给你。”四海没有回答他爹的问题。

槐树爷爷很生气,用力把木棍在地上顿了顿,转头就走。四海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爹为什么平白无故地生气了,猪又不是他养的。可猪也不是四海养的,四海这人很霸道,他婆娘养的猪,不经她同意就被他自作主张给杀了。其实四海的婆娘也是个厉害人,只是眼下这事她心里没底,万一地震来了呢?把猪杀了吃掉是最好的安排。

早候在一边的三百六及时地凑上来,说:“我大哥不要卖给我吧!”

四海说:“那不能,等会儿要送过去的。”

他们是亲房,四海叫他叔。只听四海又说:“你不是肺不好吗?猪肺送给你吧!”

三百六也不客气,拿着一叶猪肺就走了。春花奶奶只买到一只猪脚,拿回去和*豆炖了一锅,一家人美美的吃了一顿。

还有好些人没有买到猪肉,他们一路往回走的时候,心里失望极了,像吃了好大的亏。回到家,养了鸡或鸭的人,立马毫不犹豫的就杀了鸡鸭,没有鸡鸭的人也翻箱倒柜的找出平时舍不得吃的东西来吃掉,简直比过年还痛快,因为过年还要留着好东西待客呢。

大宝儿家没有割肉,也没有杀鸡,宝儿爷爷想着儿子勇儿不在家,他可不能两个人把鸡吃了,要吃一块儿吃才好。眼看着大宝儿干巴巴的看着别人流口水,他又不忍心,就炒了半升子*豆给他。大宝儿可高兴了,抱着升子一直吃,一边又像小猪崽一样“嗯嗯”起来。

天还没黑严,就有人陆续搬出了竹床,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把床搭在一起。气氛比昨夜要轻松许多,大约与吃饱喝足了有关。肚子一饱,神经就松弛下来。女人们还聊起了家常,也放任孩儿们去疯闹。男人们暂时离开了女人和孩子,聚到一边吸烟吹牛去了。大宝儿笑眯眯的抱着升子走到春花的床边,大方地分了好几把豆子给她吃。

大荡子的话又多起来,在男人堆里胡吹海叨的,后来别人都走了,他还意犹未尽。他回到床边,又撩拨起隔壁鲁翠儿的小儿子来。那孩儿抱着个竹筒子,里面装着新炒的*豆,大荡子不停地伸手向他讨要,小孩儿不愿给,紧张的要哭了,他却得意地哈哈大笑。

鲁翠儿就笑骂起来:“死荡子,到一边去!”

大荡子继续撩着:“不给我吃?等你睡着了,把你丢给猫儿吃了”。

孩儿终于大哭起来,大荡子的婆娘气得背过身去。后来他的老娘说道:“你安生点吧!又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

大荡子就一头倒下去,仰天八叉地躺着。随后他听到鲁翠儿吃吃的笑声,转头望去,他看到鲁翠儿的眼睛贼亮贼亮的,他也不甘示弱地亮起来。

三百六隔老远往这边张望,他在床阵里走来走去,月光下的白胳膊白大腿都袒露在他眼前,都没引起他的注意。他一心都在鲁翠儿身上,像中了魔咒一样,总想看着她,认定只有她才是属于他的。可他又胆怯,不敢靠近。后来他麻着胆子走过去,他觉得鲁翠儿瞪了他一眼,可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怕了。怎么不怕了呢?他心里想大概是那叶猪肺作的躁。

下半夜,突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传来,像是从天空中劈下来的,又像是从不远的哪一方传来的。许多人一骨碌爬起来,没醒的人也被叫醒了,都张着惊恐的眼睛,四处张望。有的人紧紧的抱着孩儿,有的人抓着家人的手,几乎要跑起来,但又不知往哪儿跑,就在原地打起着转。静静的月光下,一片混乱。

大家正神经紧绷着,三百六突然大喊:“地震来了!地震来了!”

好几个孩儿大哭起来。工作队的人也很惊慌,那声响确实来得太突然太恐怖了,都觉得是地震来了。队长长庚直接跑回了自己家人的身边,他这时忘了他是队长,用手护着他的儿子,扭头四望,还想找个依靠来才好。

有几条黑影从村子里跑出来,是巡守的民兵。春花爷爷没有来,他是保管,无论如何要和谷子在一起。黒影跑近来,其中一个背着槐树爷爷,累得气喘嘘嘘。槐树爷爷还不高兴,站到地上了,槐树奶奶迎上他,刚要说话,他发起脾气来:“我睡得好好的,背到这里来干什么?”

可他一转眼看到这慌乱的场面,就没再说了,坐到槐树奶奶的床边急促地喘气,那后生,刚才差一点把他这把老骨头给抖散了。

大宝儿爷爷一迭声的喊:“大宝儿,大宝儿啊,快醒醒!”

大宝儿像坨糍粑一样,软踏踏的,动一下睡过去,动一下又睡过去了。这个小猪崽,*豆吃多了,上半夜又嗝气又打屁翻腾半夜,这会儿睡得可沉了。宝儿爷爷没有办法,只好一步不离守在身边,随时可抱起他就跑。

春花奶奶紧紧抱着她,她却死死盯着地上,不是说地震来了地要裂开口子么?如果开了口子,她要第一个发现,免得大家被吃了。

大地纹丝不动,四野只有蛙叫声,如果人不自己制造声音的话,基本是安静的,连风也没有一丝,没有谁看到异象。等了两刻,二叔就说:“都睡吧!没事了。肯定是哪儿放山炮呢。”

他这么说,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大半夜的,*放山炮呢!可大家都只能听他的话,又不能跑到哪儿去。大家重新睡下,心大的人不经意就睡着了,七想八想的人一直醒着,后来他们看到东边天际慢慢红起来了,接着半边天越来越红,有人就大喊起来:“不得了!”

又把人都叫醒了,都盯着那红天看。这应该是日出前的景象,可他们从来没有认真仔细观看过日出,竟不知道日出是这个样子。虽然有时起得比这会儿还早,可谁吃多了起早去看日头出山呢?

慢慢地,太阳露出了火红的脸,人们才松了口气,日他娘的,还以为地震变成火从天上来了。又是一个烈日大晴天。

竟起了一个大早。长庚叔又记得他是队长了,不过他还心有余悸,你看他派工就知道了,他说今天全体抢收谷子,而且要把今天收的谷子都分到各户。

人们欢呼起来,用粮食驱赶恐惧不安,最是灵验有效!

这一天奇热,有人差点在禾场上中暑倒地,最后还是被他们扛过来了。半日下午,开始分谷子,每家拿出大筐小筐排起长队,这次分谷子不按人头,按家分,细账后面去算。各家分到了新谷子,有人迫不及待拿去碾了半担,虽然谷子没干,都碾碎了,那不打紧,有新米饭吃,多带劲儿呀!

三百六把褂子搭在肩膀上,赤裸着几根骨刺凸显的胸,在村子里转悠。他趿着一双破旧的黒塑料凉鞋,鞋听从脚的安排,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可他们一直在用心的移动,每个乍一碰见的人,差不多都会吓一惊,然后瞪他一眼。

大宝儿爷孙俩正吃着晚饭,突然有黑影从门前晃过去,宝儿爷爷瞄见是三百六,想起他昨夜幸灾乐祸的样子,忍不住骂了一声:“像个*一样。”

大宝儿连忙跑出门去看一眼,回来说:“明明是个人。”

宝儿爷爷暗自好笑,又不知怎么解说清楚他的意思,他就说:“明里是个人,暗里是只耗子。”

“啊?”大宝儿又放下筷子出去看,他看到三百六还是一个人。是因为天还没黑吧?他可真好奇了,想象不出来三百六变成耗子是个什么样子。

三百六一路走,一路用心的瞅着,村子里洋溢着喜悦的气氛,一点也没有在经历灾难的样子。他很失望,失望让他一边脚软软的不得劲,可另一边又能发些力来拉扯着,因为这边积攒着些期待和不甘心。他的心始终在期待中,巴望着地震快点来,那怕是发生点其他不好的事也是好的。

他越来越强烈的需要地震!他觉得地震和他是一伙的,地震可以帮他解决好多事,去掉许多不好的障碍。地震啊,昨夜没来,今夜来吧!他几乎要哀求起来。

有人三两脚从身边走过去,直接去了鲁翠儿的屋子,三百六立刻站下来,看见是大荡子。不一会儿,大荡子抱着一块门板出来了,原来他是来帮鲁翠儿搬床的。他就想,他们肯定又是把床挨在一起吧?

他赶忙跑回家去搬竹床,到那一看,那两人正把床搭在一起。他就在离他们两三米远的地方搁下床,然后躺下去,冷眼瞄着一切。

大宝儿爷爷早早收拾好了,也搬了竹床来,看到这两三米的空挡,就搁了进去。他还瞪了三百六一眼,别人都是顺着摆,就他没规没矩的瞎来。大宝儿一看三百六的床在旁边可高兴了,他正好要看他什么时候变成耗子呢。

槐树爷爷依然不出来,槐树奶奶也没有出来,她说在外面露了两夜露水,现在遍身骨头痛起来了。四海几兄弟没办法,只好商量着一人一夜轮换来守。

一部分人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不再紧张,他们是些妇女,孩儿,老人。他们心里本来就没有地震的概念,根本就不知道害怕,或者说不相信有地震这回事。另一些人还是很担心,他们知道一些地震的底细,也有的是被昨夜那声响给吓着了,也有的并不是自己害怕,而是替别的人怕,就像大宝儿爷爷,就像春花奶奶,就像长庚叔。长庚叔有一对双胞胎的儿子,那可是他的宝,他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让他的宝受伤。

没有人知道三百六的想法,他隐藏着,加上他不起眼的怂样子,别人压根儿看不出他心里翻腾着排山倒海的浊浪。虽然他有时有些变态,一惊一乍的,都认为他是被吓着了。

还有一个人心里起了很大的变化,只是没人注意她。她是个女人——鲁翠儿。历来,乡村里的大事儿都是男人去顶着的,特别是地震这样生死攸关的大事,女人们都躲到男人的背后不发一声,女人没有发声的先例和必要。

鲁翠儿嘴里没发声,可她心里想的可多了。她不得不想,她没男人替她想啊!看着眼前的三个孩儿,看着年轻充满激情的自己,她没有想法才是奇怪得很。

鲁翠儿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她想找个有本事的人来依靠一下。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她才觉得一个女人多么无能无力。如果这个人愿意给她一点儿力量,那怕是帮她出出主意或抱一下她的孩子,都是她求之不得的。碰巧这个人能和她心意相通,互生爱慕,那她就是死也痛快了。

她的心里也是排山倒海地翻腾。她望着星星祈祷,对着漆黑的夜空放电,祈求吸引到另一匹电并与之碰火。可她的眼前只有一团*火出现,那是三百六的眼光。她一边厌恶着一边绝望着,一边又放出更大的电流。短短几天,她几乎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可同时又产生了更多的能量,她终于吸到了另一匹电了。

大荡子今夜安生了许多,没有找人瞎话,早早就睡了。他也想别人在他的带领下,早早睡去。大荡子这个人*精*灵,他做事情总有自己的套路,别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别人有啥异样的行为,他一下子就能捉捕明白个八九分。

昨夜他碰了一下鲁翠儿的火,今日白天进一步验证了,两个人都迫切的盼望着天黑后新的碰撞。

夜渐渐深了,月亮却越来越亮,百无聊赖的人们都睡着了。再等一会儿,鲁翠儿轻悄悄地爬起来,轻悄悄地往村子里走去,没弄出一点声响。等她的影子消失在暗中,大荡子也轻悄悄地爬起来,追着她的尾子而去。

三百六紧张得要窒息过去了,这两个人的离去他都清清楚楚,他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今晚他守了一夜没睡,终于等到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心里狠狠的骂起来:“狗日的,想在老子面前玩花样?嫩着呢!”

等一会儿他也爬起来,轻手轻脚地尾随而去。他的轻,如*魅,给这夜色平添了几分诡异!

大宝儿被一泡尿胀醒来,他一睁眼就看向三百六的床,那儿已是空的没人了,他立刻清醒过来,四处张望,就看到不远处有个人影往村子里走去。大宝儿认定是三百六,他鞋也顾不上穿,赤着脚就往那人影追去。边走边撒尿,他怕耽误了看三百六变耗子的事儿。

三百六直接往鲁翠儿的家走去,还没靠近,就听见了女人的呻吟声,还伴随着咬住嘴唇压抑的嘶吼。乳白的月光照在安静的房屋上,大地上,更显静谧!这突兀的奇特的声音在这静谧之上飘荡,令三百六心惊胆颤。他全身发抖,可还是在往前靠近,有两次差一点摔了跟头。他就强制自己不能心慌,我心慌什么呢?!他这么问自己。

他终于靠近了窗户,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越走近越响亮,几乎听得到喉咙里气流的抽吸声。三百六半跪在地,缩起脖子,趴在窗户上。窗户半开着,他终于看到了一堆白肉在房间的地上,纠缠,厮打,滚动。

他又颤栗不已。这下他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了了,他的心真的是提到了嗓子眼里,哽得发痛,怎么吞咽也吞不下去。他还意识到他全身的一切都在往大里膨胀,他管不住了,他感到害怕,感到危险,感到绝望!他的身子不由他做主,他可怜地缩成一团。

三百六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无措,他抖个不停。突然,他眼前出现了一张小孩的胖脸,正紧盯着他看。三百六的紧张和恐惧一下子冲到了极点,他猛地抬起身子,一把把那胖孩扑到在地,胖孩来不及“嗯”一声,就被他铁钳一样的手紧紧地捂住了鼻子和嘴巴,凭他怎么挣扎,他死死压着他,捂着他,越来越用力,直到他一动不动,三百六还不松手。

屋子里的肉还在翻滚。三百六也大汗淋漓。他身下的胖孩早就不动了,他才慢慢恢复了一点神智,他松开手来看,认出是大宝儿。大宝儿已没有气息了,他把大宝儿闷死了。

三百六瘫在地上,望着大宝儿,像做梦一样,他一时不能确定事情的真实性。他的手掌黏黏的,他把手在衣襟上不住地擦,重复地擦,好像要擦去眼前的事儿。

后来屋子里传来轻轻的说话声,还有大荡子清理喉咙的一咳,三百六这才惊醒过来。他爬起来,抱起大宝儿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里。

大宝儿爷爷提着孙儿的鞋,又在床阵里寻了个来回,他怕大宝儿起床撒尿后迷迷糊糊的爬到别人的床上去了。可他找了几遍,根本不见大宝儿的身影。后来他大叫起来:“宝儿,我宝儿,大宝儿不见了啊!”

三百六勾着身子像只大虾子一样侧躺着,他一直没睡,还在轻轻地发抖。当人们都起来帮忙找大宝儿的时候,他才坐起来,像刚被吵醒的一样。宝儿爷爷走过来看着他说:“你在我们隔壁,你看到宝儿没啊?”

“没看到。”他不看宝儿爷,抬起手一味的揉眼睛。随后他站起来也加入到找人的队伍里来,可他总是站在人群的最后,手不停的在衣襟上擦着,他虽然也引颈四望,可他什么也看不到。

村子里都找遍了,大家越找越慌张,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没了呢?有人起了这样的猜疑,是否昨夜地震不声不响地开了裂口,碰上大宝儿就把他吞了。

大宝儿爷爷跑到禾场,拼命在谷堆里,草堆里翻找。大宝儿经常跟他玩捉迷藏,他想这次找到了要打一顿,让他记住不能这么吓人了。

春花二叔说:“都别慌!别瞎猜!分头找。水塘水库都找找。”

没过一会儿,人在村南头的水塘里找到了。这是个储水灌溉的水塘,老远就看见一大堆什么浮在水面上,捞起来一看,正是大宝儿,身体已泡得大了一倍,面目肿大得吓人!大宝儿爷爷一看直接晕了过去。

人们七手八脚把这一老一小抬回家,大宝儿就躺在门板上搁在门口,他现在不能进屋了,死在外头的人是不能进屋的。大家看大宝儿的样子真是凄惨!都议论起他跑到那么远的水塘去干嘛?鞋也不穿。大家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就只能认定是大宝儿睡糊涂了,自己跑到那儿去淹死了。

日头一步步走高,大宝儿的肚子在慢慢长大,还有水不断从他身上的哪儿渗出来。一会儿工夫,门板下就积了一滩。他的脸也在长,那个圆圆的胖脸,变得很恐怖。春花看着他却记起他做肥鹅的样子,他坐在教室热心的帮人老大哥的样子,他笑眯眯抓豆子给她吃的样子。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的伤心迅速传染给身边的人,好多人都哭起来,大宝儿爷爷就被她们哭醒了。

大宝儿爷爷来到孙儿面前,他也哭起来了。人们从来没见过一个老人这么伤心的流泪,他不但流泪,还流着伤心的涎,别人怎么劝都不停。只一会儿,他的泪和涎在门板前也积攒起一淌来。他的手抓着大宝儿的手,不停的摇着,嘴里不停的叫着:“宝儿呀!宝儿呀……”

长庚叔叫了几次大家都回去吃饭,然后要出工。没人听他的,大家围在这里,又伤心又慌乱。就像这事与他们有很多的关联。长庚叔就把槐树爷爷找来了,还有两个大宝儿爷爷的叔伯兄弟,他要尽快结束这件事,大家好安心做事。

槐树爷爷拄着拐棍站在大宝儿另一边,面对着宝儿爷爷说:“山林呀,人死不能复生,尽快打发他上路吧!早去早投胎为好呀!”

另外的老人都点头,同意他的说法,没有多余的道理。大宝儿爷爷山林,一味的哭,也默认了这道理!槐树爷爷就示意队长长庚叔派人找来现成会木工的人,把几块门板一合拼,做成一个大木匣子,就把大宝儿装进去了,然后就抬着他去了坟地。

抬木匣子的人走去老远,宝儿爷爷除了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十一

三百六早就全身发冷,他的脸和嘴唇都乌黑了,他在打摆子。同时他的胸口又不时地翻涌起一股热流。当大家哭起来的时候,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长庚叔忙叫上四海把他扶回家。他一直以为三百六在装病偷懒,没想到是真病了,而且很严重。长庚叔连连的问他:“去医院吧?医院吧?”

三百六面无血色,他一手按着胸口,再不是肚子了。一手抬起来无力的摇摆着,说:“打摆子,回去盖上被子睡睡就好了。”

两个人把他安顿在床上,盖上两条棉被,三百六还在瑟瑟发抖,仿佛那被子没起一点作用。四海回家又抱来一床压上去,床上堆起来一座小山,三百六从山底发出声来“你们走吧,我等会儿就好了。”

长庚叔匆忙的走了,他要急着喊人出工。四海也走了,他又不是他的亲侄子,可他还是打算中午送碗饭给他吃。

三百六缩在小山下,除了冷,还心慌,还恐惧!大宝儿的胖脸又随他钻到被窝里来了。他紧紧闭起眼睛,又钻到他的头脑里去了,他怎么也摆脱不掉。他把身子紧紧缩着,想挤出那张胖脸,可是胖脸无处不在!

小山越来越重,他把自己缩得快要窒息了,随后又觉得胸口闷热的难受极了,他一下蹬开被子,想张口喘气,他一张口,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噗了一床。他顿时感觉轻松了些,看着那血,他不担心血的事,他想如果再吐一口,是否更舒服点呢!?

散去了一些热,随后又冷起来,这样子反反复复,三百六被折腾得生不如死。

中午四海送了饭来,搁下就走了,那时他正冷,缩在被窝里,四海叫他快点吃掉。晚上四海又端来一碗面,一看那饭原样放在那里,一口没吃。此时他已从被窝里出来了,背靠着墙大口喘气。四海一看他的脸,吓了一大跳,干枯的脸完全成了死灰色,双目无神,眼圈乌黑,嘴唇青紫,一呼一吸胸脯起伏吃力而夸张。仅仅一天工夫,怎么病成这样了?再一看棉絮上沾满了血渍,更显得凄惨!

四海说:“我去找人医院吧?”

“不去。”三百六喘息着说:“我吃些面条就好了。”

四海把面放到他手里,就拿着饭碗走了,他自己还没吃呢。三百六吃了两口,又放下了。面里有肉,要是往日,这碗面三五口就会卷进肚子里,可他今天什么也不想吃,而且什么也不想了。他忘了地震,忘了鲁翠儿,忘了大荡子,忘了吃,忘了喝。大宝儿把这些东西都赶跑了,让他只记得他的胖脸,三百六把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被大宝儿下了恶咒!

所以,医院呢?他能跟医生说大宝儿么?说了也治不了。他只能自己扛着,能抵抗一点是一点,他只能任由大宝儿折磨着。他现在忘记了地震这回事,他只记得他的命是多么贱!他的身子是多么难受!他的心是多么的痛苦!他还不如像大宝儿一样,早死早投胎。

十二

春花家吃晚饭的时候,队长长庚叔来了,他来问春花二叔去乡里开会的情况。进门他先说起让他忧心的事,他说村子里的人心更惶惶不安了,地震还没来,倒先死了人。虽说是个孩子自己失足导致的,却是因为地震去大马路上睡觉起事的。好些人说今晚不出去睡了,他们要把孩儿守在家里头,还说大宝儿死得很蹊跷。

等他说完,二叔才说:“我去反映了这个情况,上级领导要我们安抚家属。这次开会还是说地震的事,还有两天,上头指示把这两天过了就没事了,再坚持两天。”

长庚叔说:“现在根本不是怕地震,而是大宝儿无缘无故地死了,让人更害怕。”

春花爷爷插嘴说:“你去敲盆吧,直接说还有两天就好了,让人心里有个数。”

二叔说:“这也是个法子,有准确的时间,好说一些。”

长庚叔就忙回家拿盆,敲了两遍,人们还是出来了。只有两个人死活不出来,一个是大宝儿爷爷,一个是三百六。

大宝儿爷爷悲伤了一整天,心肝被剜去了一样的痛。后来他歪在和大宝儿一起睡觉的大竹床上,七想八想的,就想到别人家的孩儿都好好的,咋就唯独大宝儿出事了呢?如果大宝儿起床时被他发现了,不就没有这档子事了吗?这事儿归根到底是他的错呀!是他疏忽大意造成的呀!是他杀了大宝儿呀!

宝儿爷爷连连捶打自己的胸口,自责悲痛得想寻死。这么大个好孙儿就这么被他搞没了,他还活着干什么?他决定等儿子勇儿回来,他作个交代,去死掉更舒服一些。

当春花跟着二叔去劝他出来时,他含着泪说:“我啊,还怕死么?孙儿也没了,被我搞没了,我还要活着么?地震来了更好!就砸死我吧,求之不得······”

他一连声的说,不让二叔有个插嘴的空挡,打定主意是死也不肯出来的。春花闷闷的站着,心里想着大宝儿,他要知道他的爷爷这么伤心,他得多难受啊!可他现在在山上,大概是回不来了,不然他爷爷怎么这么伤心呢?

二叔束手无策,站了一会儿只好出来了。屋子里很闷热,堂屋里蚊虫又多。春花想,不知道他晚上会不会换个地方睡觉呢。

随后她们就去三百六家。春花站在门外不进去,他的屋子一直是她害怕进去的地方,矮小而昏暗的房子,住着一个竹竿一样尖瘦而飘忽的人,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二叔进去一会儿就出来了,他的神色有点严肃,刚一出来碰见长庚叔来了,二叔说:“不肯出来,也出来不了了。我看他真是比二百五还不如一成,病成这样了,还是说没病。”

长庚叔也就没进去,嘴里说:“由着他吧。”

然后他们就去了大马路上,春花奶奶见到她,一把抓住,说:“跟着瞎跑什么?睡觉。”

回到她们家的床地,奶奶有点抱怨的对春花娘说:“你又不管,我又抓不住她!”

春花的娘说:“她不是归你管么?!”

奶奶想放话过去,后来又笑了。她板过春花的头,拆开松散的羊角辫子,用手细细的梳起来,一边说:“别乱跑啊,你看大宝儿……”

她突然打住了话头,不再吱声,手上麻利的扎好辫子,就拉着春花睡下了。

春花安静地想着大宝儿,不知山里热不热?蚊子应该是没有的,这也会舒服一点。如果再玩抓肥鹅的游戏,就缺了一个现成的乖乖的肥鹅了。大宝儿呀,你的那颗星星掉下来了吗?

今晚很安静,只听到有人轻声的叹息,大约是在想大宝儿吧?也有可能在担心自家的孩儿。在凶事面前,人都是很胆怯的,都怕凶事落到自己头上来。

十三

下半夜,大荡子的婆娘突然大喊大叫起来:“大荡子,大荡子呢?大荡子不见了。”

人们慌成一团,纷纷清点自家的人数,被强蛮叫醒的孩儿张嘴大哭,大人喊,小孩哭,场面像一锅煮开花的粥,沸沸扬扬。

长庚叔这回倒是很冷静,因为他听到是大荡子不见了,就一点也不担心。他张开喉咙喊:“都别慌啊,慌个啥呢?快清点一下,还有谁不见了?”

“我娘,我娘不见了……”是鲁翠儿的大女儿哭着喊。

长庚叔嘴角闪过一丝笑,他心里可有数了。大荡子的娘大哭起来,他走过去说:“别着急,别慌。我负责把他找回来”。

他带了两个民兵就往村子里去。进了村子,他叫那俩民兵去大荡子家,他自己往鲁翠儿家走去。

大门洞开着,因为门板拿去大马路当床了。长庚叔站在堂屋中间,房间里传出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他突然重咳一声,大声说道:“是谁在屋里?”

里面立刻噤了声,长庚叔又说:“快出来,不然叫民兵进来抓了。”

不一会儿,大荡子出来了,他低着头,哈着腰。长庚叔的手电筒在他脸上晃来晃去,他也没恼,还讪笑着。长庚叔说:“不用说,傻子也知道你在干啥事!”

大荡子唯唯诺诺的点头哈腰,平日牛哄哄的气焰没有了,背脊筋像被抽了一样。长庚叔紧逼着问:“屋里还有个人吧?都随我走。”

大荡子终于开口哀求起来:“长庚哥,求你给我个面子!”

“面子?你的脸比谁的不大?我都怕你。走吧,民兵在外面等着呢。”

“再不敢了,”大荡子彻底软下来,继续求道:“长庚哥,你今天放过我,你就是我大荡子的再生恩人,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我说到做到。”

“行了,我放你可以,你要知道好歹!记得你今天说的话。”

“我一定记得,忘不了你的啊!”

长庚叔就移动脚侧了侧身子,说:“你快回去,往这边走。就说回家喝水去了。”

大荡子弓着身子一溜烟的跑了。长庚叔扬起嘴角,几乎要笑出声来,他想这小子在他面前再充不了大爷了。随后他又对着房里说:“要知道好歹!”

等他出来,那俩民兵过来了,自然是没找到大荡子。他们又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回到大马路上,大荡子早就回来了。人们重新睡下,还有人在等着鲁翠儿出现。不一会儿,鲁翠儿也回来了,手里提着个茶壶,到了她的孩儿身边,倒了水来叫哭着的孩子喝,她的孩儿早哭干了嘴,接过去边抽泣边就喝了。

总算是虚惊一场!有人在暗地里偷笑。

十四

三百六窝在那狗窝一样的床上,时冷时热,时睡时醒,时明白时糊涂。半夜村子里有人走动找人的时候,他很清醒,多半知道是怎么回事,可他没有作深想。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想什么了,他已没有一丝力气去鼓胀任何事情了。

天亮后,村子里喧闹了一阵子,后来又安静了。人们都出工去了,隐约听到禾场上响着打谷机轰隆隆的声音。三百六爬起来,晃了几晃才站定,他想喝点水,他来到水缸边,伸手滔水的时候,在水里又看见大宝儿的胖脸,他闭起眼睛喝了好几口。马上感到一股清凉从肚子漫向全身,他觉得有些力气了,睁开眼睛他对着面前的大宝儿的胖脸说:“走吧,到你家去,看看你爷爷!”

他穿了一身长衣裤,黒灰色的,他的脸也是黒灰色的,他摇摇晃晃地走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愰如隔世!他看这白花花的日头也不像日头,倒像是专来逼视他内心的一只亮眼,他颤栗着不敢对视。

走了一会儿,实在感到脚上虚得没力,他就在那家门前的柴堆里抽出一根竹竿来拄着,一步一摇的走到大宝儿家。

大宝儿爷爷正在清理大宝儿的衣服,鞋子,把它们都堆放在门前。三百六站在衣堆旁,不出声。好半天,宝儿爷爷才说:“你看什么呢?我宝儿,赤身裸体的走了,衣服也没穿走一件,鞋子也没穿着。多作孽啊!”

三百六没有话说。只听到他又顾自说道:“一七之内烧过去,应该是收得到的。宝儿啊,记得收去呀!莫怪爷爷啊,你就等着我吧!”

三百六站不住了,他往门里走,上了两个台阶,在门边的石墩上坐下来。他心里打算着怎么说出一些话,他应该先承认是他害了大宝儿,然后再说他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失错之举,然后求宝儿爷爷原谅他的罪过,再然后说他愿意以命相抵,最后他就由着他处置,怎么样都行。

只听宝儿爷爷又说:“宝儿啊,下次可要擦亮眼睛,投胎个好人家啊,你没有过恶在册,不受人诅咒,大胆的找最好的人家,再不要跟着我这样的人受苦了。”

“宝儿呀,都是爷爷害了你,该死的是我呀!你就怪我吧····”他又呜呜呜的哭起来了。

三百六的心里翻腾起来,宝儿爷爷的话,让他想到了过恶,想到了诅咒,想到了来世,他突然十分相信有来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信。他想,如果让世人知道了他的罪行,他的过恶,他必受到诅咒!那他的来世也一样不能翻身,他又是贱命一条。想到这狗一样的贱命,他全身打颤。

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最后关头他退缩了。他想回去,回到他一个人的世界里,不管是死是活,他还可以期待下一辈子!

于是他依靠着手上的竹竿撑起身子,那竹竿下头有一处断裂,不受力看不出来,一受力那断处像菊花一样绽开。三百六的身子一闪,一头从石墩上重重的摔到台阶下。

宝儿爷爷吓了一跳,赶过来,这才认真的看到三百六的脸,他惊叫起来:“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莫怪!莫怪!”三百六的嘴里往外涌着血,那血和着这两个字冒起红泡,冒一个破一个,破一个又冒一个,直到血尽。

三百六死了。摔死在大宝儿家门前,可是又好像死得与摔倒无关。大家一致认为,他是被地震吓死的!或者是被大宝儿吓死的!

所有人都感到震惊,哀叹生命多么脆弱,多么无常!谈论起三百六这个人,他也不坏,也没有*心眼害人,他只是懒一点,无能一点,小心眼一点,何至于要他暴死在外?大家都同情起他来,一致愿意出钱出力,规规矩矩的埋葬了他。

十五

接下来的好些日子,人们沉浸在一片浓浓的阴霾里。短短几天,死了两个人,因为地震,又与地震无关。地震没来!可人们心里分明受到了地震的冲击和震动!如果地震真的来了,不知道会遭受多大的灾难,这么一想,又庆幸起来。

再回头看看自己,好多人几天中把鸡啊鸭啊都吃了,好东西都吃光了,*豆种也吃了。这也是损失啊!特别是四海家,正长的猪都杀了,过年的肉也落了空。四海的婆娘终于忍不住骂四海是败家子,四海不接受,两个人打了一架。最后还是婆娘占了上风,因为没有地震发生呀,猪白吃了。她要四海把赊出的肉账收回来,再去买猪崽,四海只得照办。

四海收肉账还算顺利,大家都同情他的损失最大,自觉地把账还了。只有收到庆林家时出了岔子,四海记得他们家剁了两元钱的肉,却不记得他们当时给了钱,他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压根儿就觉得他们当时没有钱给他。

庆林娘呼天抢地,赌咒发誓当时给了钱。庆林在一旁急得骂了四海的娘。后来他们去找了证人,在场的人都一致作证,庆林娘给了钱。因为他们深深记得庆林娘当时风光的样子,这种样子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次呢?更稀奇的是被一场地震逼出来的。

没过几天,大宝儿爷爷的儿子长勇带着媳妇和小孙子回来了。长勇知道了家里的变故,一家人抱着哭成一团,四川婆娘一下子瘫倒在地,边哭边捶打自己,悲痛欲绝,直呼大宝儿是她害死的。本来宝儿爷爷以为自己的眼泪已流光了,可是看到他们这样,他又泪如泉涌!长勇看着他爹,老人的悲伤和愧疚让他心惊.他就对他爹说:“别伤心啦,我会再给你生个宝儿!”

大宝儿爷爷用力点头,手里紧紧抱着小孙子,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孩子的身上。

大荡子与鲁翠儿依然贼心不死,藕断丝连。最清楚情况的是队长长庚,可他隐瞒不管,他只管队长的事。有人嘴痒,也只能偷偷谈论,不然,大荡子知道了,会甩膀子揍人,毕竟也不是谁的老婆,不关别人什么事。后来大荡子的老娘知道了,她找上门去,不知对鲁翠儿说道了什么,鲁翠儿放出话来,一心一意要找个合适的人嫁了。这自然是后话。

徐家铺儿村的人,每个有这段经历的人,日后再看见飞机,心里都会想起那年的地震,都会涌上百般滋味,经年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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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文学》本期责编 双成作者简介


  王旭英,自由人。常常心怀感激!感激生活中点滴的美好,生命中片刻的高尚!虽然自身平凡渺小,力求成为那个想成为的样子!愿做一朵大脸盘的向日葵,是花,犹有籽!永远迎着太阳,追逐阳光,向往光明!虽有影子,远在脑后。

*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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