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边有一片樱花林,每到花季,千树万树于一夜之间骤然盛放,在缥缈的雾霭间,时隐时显。
天还没大亮,西边的残月亦为隐退。在东京,李叔同总是醒得很早,醒来后,他有时会面对一个静物,画上几笔素描,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床上,望着印有樱花的天花板出神。有时也会换下睡衣,穿上和服走下楼来,在不忍池边漫步。
其实,这个国度最吸引他的并不是春季。
纵然此时樱花树上满是繁华与绚烂,像是粉红色的梦一样。他最喜欢秋天。
荷叶已枯萎,凌乱寥落地铺在水中,别有一种颓败寂寞的美,他总是能在濒临霄云的颓势里找到艺术的灵感。
只是这一次,他在清晨寻到的并非是绘画心的构思,也不是一段动听的旋律,而是无意中推开了一扇门,爱情彼岸的女子。
他几乎记不起她们的样子,只觉得她们像是铜镜后的景致,只可远远观看,再也不可触及。
那一日,他在不忍池边微微俯首,静静地看着池中那轮还未来得及隐去的月亮,一个穿着浅红色和服的女子,从他身边悄然走过,像是微风一样,几乎不曾留下一丝痕迹,而李叔同还是敏感地抬起头,用目光追逐着她的踪迹。
她不同于天仙园的戏子,不是沉默寡言的大家闺秀,也不是天云阁中摆弄丹青的妓女,如果非要拿什么来比喻眼前这个女子,恐怕也只有春天的樱花和冬天的雪感。静,纯粹,不带有任何矫饰,更无从说卖弄风情。
经历了太多的繁华,就像要找一份无人打扰的寂静。看多了太多浓妆艳抹的女子,就像遇见一个天然雕饰的姑娘。几秒钟的犹豫之后,李叔同叫住了她。
回眸之时,姑娘那略带惊愕的眼神中好似装着一片澄澈的湖水,倒映着她满心的欢喜。
他用并不太熟练的日语和她沟通,对方皱眉时,他便拂以手势。几刻钟过后,当姑娘听懂他邀请她做裸体模特时,红晕飞上了她红扑扑的脸颊,却没有拒绝。
不知为何,初次见面,便有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几天之后,她轻盈地来了,并未刻意打扮过,仍旧穿着初见时那件衣衫,但碎花和服略有些旧的质感。
李叔同让她在桌子斜对面的椅子上坐定,晨光透过纱窗照进来,铺在她左侧的脸颊上,与右侧稍暗的脸颊形成恰到好处的对比。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摘下樱花状的发饰,轻轻地从木屐中移出,双脚弯腰褪去白色的袜子,而后她低眉颔首,无声地解下和服的束带,从内至外,一件件衣衫就好似包裹着她粉嫩身体的花瓣。
在李叔同的注视下,花瓣一片片的剥落,飘零,直到姑娘以自然之身完全弹落在她眼前,纤尘不染。
他从未问过姑娘的名字,但当她如花心一般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已在心里呼唤出了她的名字,雪子,晶莹透亮,无声开放。
此时的天气并不温暖,他的手心却微微的出汗。
根据李叔同的指引,姑娘赤脚走到床边,侧身而坐,抬起左手,把头发拢到背后,右手随意摆放,脸颊稍稍向后半回首。
李叔同拿起画笔,长时间地凝视着她。而姑娘用同一种姿势静静的坐着,眼中是小鹿乱撞的神情,她是美的,而并不自知,他用画笔定格了这具动体的美,一笔笔勾勒。
描绘黄昏之时,雾中渐渐暗下来,她身上那束耀眼的光逐渐变得柔和温存。
李叔同惊讶于这朝夕的变化,他用洞悉人生的睿智眼神认领了独属于他而他自己却从未感知的美。日落之时,纸上已成一幅锦绣。他放下画笔,摘下眼镜。
走向窗边,看着不忍池边最后一只白鸥飞起。姑娘起身从矮凳旁拾起散落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包裹起微微颤动的身体。李叔同转过身来的时候,恰逢她系好腰间的束带,他朝她笑笑,这笑中满含谢意与欣赏。
雪子长长舒一口气后,也笑了,明眸皓齿,有着淡淡的栀子花香的味道。
他拿起桌上那幅画,画中的她像是未熟的苹果,有着青涩的味道,但那小腿至脚踝凹凸有致的玲珑线条,像雾一般朦胧的软糯如风,又让她分明像一朵灼灼其华的桃花,开得饱满,开得热烈。
李叔同站在窗边,注视着这个专心看画的女子。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自己关于爱情的感受再度复活了。这份感受无关于之前的任何一个女子,而独属于眼前的这个姑娘。
爱情哪里需要什么理由,看见彼此眼中自己的影像时,情愫便会像海中的水草,恣意的生长。
在那幅含苞待放的裸体画上,他署名为彼岸。漂泊了这么久,心灵终于找到了寄托。
之后,李叔同带着这幅画参加了白马会。年展白马会是他的老师黑田清辉于年创立的油画创作团体。成员多是来自东京美术学校有留法经历的教师,其参展的作品及代表日本油画的最高水准。
李叔同能跻身其中,自然说明他的绘画艺术已然被绘画界所认同。都新闻报记者这样评价他参选的画作。
用笔用色都很大胆,只是用笔原非清国人所擅长的笔法,好像是刚刚学来的。
然而作为新时代第一个清国人,如此新奇独特的画法倒是很有意思的,字里行间满是对他的赞赏与肯定。
而他清楚地明白,这一切都和雪子深深地相连。
朝夕相处时雪子猜想像他这般睿智深沉的男子,定然在彼岸遗落着几段暧昧的故事,只是他不主动说,她也不会主动问。
直到有一天,她在他桌上看到那份国民新闻报上,一段有关清国人置于洋话的报道,她才安下心来。
您的双亲都健在吗?
记者问
都在
您不想念故乡吗?
不。
语气是那样斩钉截铁,似乎要把一切连根拔起。
那您的太太呢?您有孩子吗?
我是一个人,26岁了,还是单身。
李叔同是这样急于把过去全部抹去。
放下这份报纸,雪子明亮的眸中更添了几分神采。
就这样,姑娘把最美的情开在了爱情的盛年,而她张开双臂,拥抱着这份来自异国他乡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