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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12/19 14:04:00

荐语:我这几天平静地读了《雪国》,淡淡的哀愁一直萦绕着我,优美的文字和细腻的情节,那么干净的诉说,像是讲述自己,又或是讲述他人,平静淡然下面始终温热。

读书是一辈子的事情,不同时期的阅读,即使同一本书,同一个故事,触感和体验甚至截然不同。

看到好友方雨辰雅众出版新晋川端康成的散文选,禁不住推荐给喜欢的你。

川端康成

风流在于发现存在的美

雅众

“川端康成是文学里无限柔软的象征。”

新出的这册《哀愁:川端康成散文选》展现了一个小说之外的川端康

成。他的散文平实素雅,体现着一种独特的日本美意识和东方美学意趣,笔墨所涉及的山水风情、犬鸟动植物,描写细腻,热情洋溢。

这册书收录不少名篇:《哀愁》《花未眠》《岸惠子的婚礼》《有马稻子》《巴黎乡愁》《我在美丽的日本》《美的存在与发现》《东山魁夷》等等。今天分享其中一篇:

美的存在与发现

by川端康成

我在卡哈拉·希尔顿饭店住了将近两个月。有多少个早晨,我坐在伸向海滩的阳台的餐厅里,望着角落长台上的一堆玻璃杯在朝阳下熠熠生辉的美丽景象。玻璃杯居然会这般光耀动人,这是我在别的地方未曾看见过的。在法国南部海岸的尼斯或戛纳,在南意大利索兰特半岛的海滨,都未曾看见过,尽管那里的太阳一样明媚,那里的海色一样艳丽。

卡哈拉·希尔顿饭店的玻璃杯的闪光,将作为一个鲜明的象征,终生铭刻在我的心里,使我永远记住被称为常夏的乐园的夏威夷或檀香山的光辉的太阳,明朗的天空,艳丽的海色,碧绿的树林。

这一堆玻璃杯,虽然像出征的队伍一般整齐地排列着,但都是底朝上倒扣在那儿,有的叠放了两层,大大小小,挤挤碰碰地聚集在一起。这些杯子并非整体都能映到朝阳,只是那倒扣着的杯底的圆弧,发出闪闪的白光,像宝石一般耀目生辉。杯子的数目不知有多少,恐怕足有两三百只,这些杯子也并非都在底边圆弧的同一地方发出同样的光芒。不过,相当多的杯子在底边的圆弧上都有一个明亮的光点,像星星一般。这一排排杯子散射着一列列光亮,看上去着实动人。

正当那玻璃杯底边的光亮令我赏心悦目的时候,杯体上映着的一片朝晖,也渐次进入了我的眼帘。它不像杯底那样强烈,是一片隐约而柔和的光。在阳光灿烂的夏威夷,使用“隐约”这个日本式的词儿,也许不尽相称。

然而,这杯体上的光线毕竟和底边的那一点光亮不同,它顺着和缓的坡度向玻璃表面扩大开来。这两种光虽然各不相干,但都是那般清莹、美丽。夏威夷丰盈而明媚的太阳,也许得益于清爽而澄洁的大气吧。当我看到屋角餐桌上备用的那堆玻璃杯上朝阳的光辉,大有一番感受之后,为了歇息一下眼睛,便朝阳台餐厅望去。客桌上的玻璃杯已经盛进了水或冰,那玻璃杯体连同里边的水或冰,都映射着早晨的太阳,显得十分深沉,晃动着各种微妙的光亮。这种光亮依然是清莹、美丽的,你若不注意就发现不了它。

檀香山光辉的太阳,明朗的空气,艳丽的海色,碧绿的树林,通过玻璃杯这种极为寻常的用具,使我找到了鲜明的象征。即使不是这样,能够象征夏威夷之美的明显的标记、为其他地方所无法类比的东西当然应有尽有。例如,颜色鲜洁的花朵、姿态婀娜的茂密的树木,此外还有我未曾得以一饱眼福的、仅在一处海面才能观赏到的雨中直立的彩虹,还有那月晕般团团卷裹着月亮的圆形彩虹。这些都是罕见的景色。

但是,我在阳台餐厅里却发现了朝阳映射玻璃杯的美景,确确实实地看到了。这美景是我的初遇。以往,我不曾记得在哪里看见过。然而,不正是这样的邂逅反映着文学,反映着人生吗?这样说或许过于抽象过于夸张了吧?似乎有一点儿,但也不见得。我至今走过了七十年的人生历程,才在这里初次发现阳台玻璃杯上的这种闪光,并且有所感受。

饭店的人恐怕未曾想到玻璃的闪光会产生如此美的效果,才把杯子堆放在那里的吧。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我竟然会由此而感觉出美来吧。我自己过分惦念着这种美,心中已成了习惯,老是思忖:“今天早晨会怎么样呢?”再一看那堆玻璃杯,情况就不同了。

说得详细一点,刚才我讲到了倒扣着的杯底圆弧的某一点上,散射着星星般的光亮,但其后经反复观察,因时间不同,角度不同,那星星般的光亮不止一处,而是好多处都有,也不光在杯底的边缘上,就连杯体的表面也闪着星星般的光亮了。那么,底边上仅有的一点星星般的光亮,是我的错觉或幻影吗?不,既有闪射一点星光的时候,也有群星灿烂、较之一点星光更加美丽的时候。然而,对于我来说,那最初看到的一星光亮才算是最美的。在文学里,在人生里,抑或也有这样的情形吧。

我本来应当首先从《源氏物语》讲起的,然而却说出了有关餐厅玻璃杯等许多话来。不过,我嘴上说的是玻璃杯,头脑里不断想着的却是《源氏物语》。也许别人不怎么理解,不怎么相信,但确实是这样。我拉拉杂杂讲了一大堆关于玻璃杯的话,类似这样的事情,在我身上常常发生。它说明了我的文学与人生的愚拙。

要是从《源氏物语》开始谈起就好了,可以用简短的语言描写玻璃杯的闪光,或者用俳句和短歌加以吟唱。然而,我在此时此地发现朝阳映射玻璃杯的美景,并运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我的感受,也能够使我心满意适。

当然,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也会有类似玻璃杯一般的美景,但是与此完全一致的美景,恐怕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再也不会发生,至少我以前未曾见过。这也许可以称为“一期一会”吧。

海面某处直立的彩虹,月晕般卷裹着月亮的圆形彩虹,这些美丽的传闻,都是我在夏威夷从一位从事俳句创作的日本人那里听到的。据说他在夏威夷也想编一本夏威夷岁时记,这罕见的两种彩虹都是夏天的季题,可以写出“海上听风雨,夜半望飞虹”这样的句子,也许还有更贴切的词儿。

在夏威夷据说也有“冬绿”这样的季题,听到这个词儿,我便想起了自己练习写作的俳句:

遍地皆绿,时时皆绿,去岁到今年。

作为描写夏威夷“冬绿”的俳句也许可以说得过去,因为这本来是今年元旦在意大利索兰特半岛写的一首。那时我离开落叶飘零、一派冬枯景象的日本,飞过北极上空,在瑞典住了十天。这里,太阳只低低地贴着地平线爬行了一会儿便沉没了,白昼甚为短暂。

此后,又经过同样寒冷的英国、法国,来到意大利南部的索兰特半岛。仲冬时节,我眼里的森林、草木几乎一片青翠,游目骋怀,留下了鲜明的印象。街道树木上的橘子,染上浓浓的朱红色。

日本的物语文学,到了《源氏物语》出现高峰,因而达到了极限;军记文学到了《平家物语》(—年左右成书)出现高峰,因而达到了极限。浮世草子到了井原西鹤(—)出现高峰,因而达到了极限;俳谐到了松尾芭蕉(—)出现了高峰,因而达到了极限。

还有,水墨画到了雪舟(—)出现高峰,因而达到了极限。宗达、光琳派绘画到了俵屋宗达(桃山时代,十六世纪后半叶—十七世纪初叶)和尾形光琳(元禄时代,十七世纪后半叶),或者说到了宗达时期已经出现高峰,因而也到了极限。

他们的追随者、仿效者即使不属亚流,但这些继承者和后辈出生不出生,存在不存在都是无可无不可的事,不是吗?也许我这种看法过于严格,过于苛酷了。不过,既然生活于当今这个时代,对于一名艺术家、文学家来说,是否是一个最受恩顾的时代呢?借助时世之命运,也应考虑一下自己的命运。

我主要是写小说的,在今天,小说果真是最适合这个时代的艺术和文学吗?倘若如此,不免有这样的疑问:小说的时代不正在离去吗?或者说文学的时代不正在离去吗?纵观今日西洋小说,也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而且,日本移入西洋文学约有百年,这时期的文学就其日本风格来讲,尚未达到王朝时期的紫式部或元禄时期芭蕉那样高的水平,就开始衰退削弱下去了。或者说,日本文学将来还会有上升期,今后还会产生新的紫式部和新的芭蕉,倘若如此,这倒是值得庆幸的。

我总认为,明治以后,随着国家的开化和勃兴,虽然出现了一些大文学家,但许多人在西洋文学的学习和移植上花费了青春和力量,为启蒙事业消耗了半生,而在以东方和日本为基础、进行自我创造方面,却未能达到成熟的境地。他们是时代的牺牲者。他们似乎和芭蕉不同——“不知不易则难于立根基,不知流行则不可树新风”。

芭蕉遭际时代的恩惠,是那个时代发扬和培育了他的才能。他为众多的贤良弟子所敬慕,被世人所承认和尊崇。尽管如此,他在《奥州小道》这部旅行记中的一角写着“死于道路,此乃天命”的话。

道上无行人,秋日已黄昏,

当此秋深时,邻人作何事?

芭蕉在最后的旅行中写下了这样的俳句:

旅途抱病日,枯野梦中游。

他就是这样在行旅之中写下这首辞世歌的。

我住在夏威夷饭店的时候,主要阅读了《源氏物语》,顺便阅读了《枕草子》。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弄明白《源氏物语》和《枕草子》、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的差异。连我自己都很惊奇,我怀疑这是因为自己上了年岁的缘故。但是在深邃、丰富、广阔、博大、严谨等方面,清少纳言远远不及紫式部,我的这种新感受至今不动摇。

关于这些,过去也十分明了,从前也有人说过,但是对于我却是新发现,或者说变得更加确定无疑了。那么,紫式部和清少纳言的差异,用一句话如何说呢?紫式部有一颗流贯到芭蕉的日本的心;清少纳言所具有的只是别一种日本的心。一言带过,旁人也许会对我这话产生疑问和误解,或提出反驳,那也只好悉听尊便了。

根据我的经验,对待自己的作品也罢,对待今人古人的作品也罢,其鉴赏、评价常随时世而转变。有大转变,也有小转变。始终一贯坚持相同论点的文艺批评家,要么是伟人,要么是傻瓜。

也许过了些时候,我又把清少纳言同紫式部相提并论,这种可能不是绝对没有。我在少年时代不明事理,只是顺手拿起《源氏物语》和《枕草子》读着。当我放下《源氏物语》转向《枕草子》的时候,顿时觉得赏心悦目起来。

《枕草子》优美,鲜明,光彩焕发,明快有力而富有情致。作家的美感和感觉通过新鲜而锐敏的叙述流贯全篇,联想的翅膀载我飞向九天之外。

也许因为这个,有的评论家认为我的文风与其说是从《源氏物语》毋宁说是从《枕草子》受到了影响。后世的连歌和俳谐,在语言表现上,和《枕草子》也许有比《源氏物语》更多共通的地方。不过,后世文学所仰慕学习的当然不是《枕草子》,而是《源氏物语》。

我在檀香山卡哈拉·希尔顿饭店,第一次认真研读了山本健吉(—)在《芭蕉》一书中对“我与近江人,共惜春归去”这首俳句的评释。

据说芭蕉写这首俳句不是在沿东海道上行的时候,而是从伊贺来到近江的大津的时候。《猿蓑》里标着“惜春望湖水”的题词,也载有“志贺唐崎泛扁舟,人人相谈春之暮”题词的真迹。再者,“近江人”的“人”似乎也有着某种人事上的关系。可是当我从山本健吉的评释里抽出这段颇合我意的话之后,又发现他还写道:

关于这首俳句,《去来抄》(向井去来,—)上有下面的传说。“先师曰:尚白(江左尚白,—)难之:近江应为丹波,晚春亦当岁暮。汝以为如何?去来曰:尚白所难非当。湖水朦胧而生惜春之情。今日奉侍尤佳。先师曰:然也,此国古人之爱春绝不亚于京都。去来曰:此一语贯我心中。若岁暮于近江,安能有此感乎?若晚春在丹波,亦难有此种情感。风光感人,诚哉斯言。先师曰:汝去来堪同我共论风雅。殊更悦之。”《枭日记》(各务支考,—)元禄十一年七月十二日“牡丹亭夜话”条中有同样的记载,最后记着去来的话:“风流自在其中。”支考也说:“当知其中之事。”

风流在于发现存在的美,在于感受发现的美,在于创造感受的美。

“风流自在其中”中的“其中”,可以说是至关重要的场景,是上天的惠予,若能知“其中”,则可以说是美之神的馈赠。

“我与近江人,共惜春归去。”只不过是一首平常的俳句,但因为场景是“近江”,时候是“晚春”,这里就有着芭蕉对美的发现与感受。

其他场景,比如“丹波”,其他时节,比如“岁暮”,就不会像这首俳句富于生命力。如改成“我与近江人,共惜岁已暮”,便没有“我与近江人,共惜春归去”的意趣。

长年以来,我抛开芭蕉写作此句的本意,仅凭自己的感受解释这首俳句,但总觉得“春逝”和“近江”在芭蕉的心中是相通的。诸位可以认为我这是强辩或者诡辩。

(选自雅众文化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哀愁:川端康成散文选》,由著名翻译家陈德文翻译。)

供稿:昕余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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