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火神风风火火赶来,匆匆敲响了彝族太阳鼓,“咚——咚咚——”一声、两声、三声……惊天动地,响彻云天,如霹雳闪电,划过深谷。彝族村寨的瓦板屋沉醉于昨夜美梦,重重翻转一下身子,地动山摇。
随着一声雄鸡啼鸣,一鸣惊人,唤醒了古老又遥远的彝寨。
小小的彝寨,就如粒钉在高山与矮丘之间的白纽扣,几百年来从未有人动过。
几十家人口的小村寨子,如今只剩十几户生活比较艰苦清贫的人家了。稍有点头脑,有点门路的人家都搬到县城去了。
彝家阿妹泽朗在美梦里慢慢脱茧而出,伸了一个懒腰,穿上粉红彝服绣花布鞋,一番洗漱后,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眉毛笑如弯月。对着镜子细细梳妆,如工匠雕刻一件价值连城的工艺品。
然后戴上自己亲手绣制的彩虹帽,插上双菱角,脖子上挂一条玉坠,再往身上喷点桂花香水,像参加一场盛会,打扮得花枝招展,一手拈起裙摆在房里旋转一圈,如仙女下凡。
整个房间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如一株桂花在温室里刹那绽放,香飘四溢,泽朗重重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细如柳叶的眉毛动了一下,嘴角翘得老高,粉嫩的腮边弹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忘情自我陶醉了半响。
——这就是十八岁的花季少女,有着猜不透的心思。
毕竟两个月来,都没有那么舒畅自由过了。想想找回了以前的快乐,似乎忘了小腹下的刀疤,还有那钻心般痛的阑尾炎。
东拼西借来几千元才动手术,后就一直呆在房里养病,闭门不出。
两个月一晃而过。
泽朗破壳而出,变回原来的粉腮杏额,朱唇玉面,扑闪扑闪会唱会笑的大眼睛,水灵灵的,春风满脸,状态极佳。
直到一只麻雀飞到窗台,歪着头打量了四周,然后唧唧喳喳扑打着翅膀飞走了,她方才慢慢走出闺房,哼一曲小调,走进院子里的水池旁,开始洗一家人的衣服。
这也是上次生病以来,第一次动手洗衣服,做家务。
彝家阿哥泽谈听到耕牛的叫唤,马上一骨碌就翻身起床,穿上宽大的黑布马褂,戴上白银大耳环,披上黑兽皮蓑衣,跨出房间,坐在大门口石板上,拿起毛竹水烟筒,捏一团烟丝,划上火柴“嗤……咕噜噜……”大口大口吸着,一言不发,两只眼睛深情凝望着对岸的两亩稻田,似乎找寻着什么,又好像多看一眼也是享受。
但是始终没有看到心里想要的东西来。
因为,这块稻田里,曾经有个自己深深喜欢的女孩来过……
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到对岸稻田绿了又黄,黄了却不会再绿,过了这个收割季节,就要离开这个曾给自己温暖又给自己苦难的家了。
——也就是说,自己的婚事又是遥遥无期了……
想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慢慢放下手里的烟筒,拖着步子一摇一摆走进院子,像个醉汉。
蹲在泽朗旁边轻声问道:“妹妹,哥哥想告诉你一件事”神色凝重。
“哥,你说吧!我听着呢”泽朗抬头瞄了他一眼,一边洗衣一边说道。
泽谈接着又是补充一句“你可不许乱传哦?”睁大眼睛,满脸的认真模样。
说完望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其他人才凑近泽朗耳旁低声说:“上次三姑妈介绍的那个闺女前些日子去省城打工了,临走时告诉三姑妈说决定不跟我来往了,让我死了这条心吧”
泽朗一听,愣了一下,马上抬起头,望着面前哥哥,停下手中的洗衣刷,追过来就是一句:“不是七月份来我们串门那个女孩子吗?还帮我一起收稻子呢?”眼睛闪了一下,拿起水盆里一只手甩了一下水,伸过去拽了一下泽谈的袖口。
泽朗摇了摇头,眉头皱了一下:“不可能啊,怎么现在的女孩子说变就变?”满脸的疑惑,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
这话仿佛激怒了泽谈,变得躁动不安。
他抽起身子,一本正经说“是爸妈告诉我的,说那女孩嫌我们家穷,嫌哥哥没有文化……”
他攥紧拳头,黑黑的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睛睁得圆圆的,咬着牙齿,耳朵上的大耳环晃了一下。
说完,跑到墙角,一个重拳就打了过去,黄泥墙上“嘣”的一声,抖落了一些尘土,一个显眼的红色拳头印痕马上跳了出来,跟辣椒一般的红。墙上吊着的辣椒干也微微晃了一下,只见他脸上猛地一抽,咬得牙齿咯咯响。
一会儿,他又举起右手将辣椒干用力一扯,重重的摔在在地上,一脚踩过去,出口大骂:“不就是钱吗?不就是说我没有文凭吗?用的招呼都不打,一走了之吗?当我是什么了?”如发疯的潮水一般咆哮,似乎忘了手上的伤口在滴着鲜血。
他非常的激动,全然没有一点男子汉与兄长的风度。
泽朗马上起身跑过来,边跑边用围裙擦了手上的肥皂泡,拉着他的手:“哥,事情可能没有那么坏,会好起来的,请你别激动!”声音带点恳求的语气。
“啊!流血了”泽朗大叫一声。
马上跑进屋里,翻出纸巾和一块手绢,一边拭擦血迹一边对着嘴轻轻吹气:“疼吗?哥”泽谈摇了摇头,吐出两个字“麻了”
泽朗卷着手指将手绢叠了三层,一手握着泽谈的手指,一手夹着手绢,穿过受伤的虎口,绕了个圈,用拇指按在接口出,再用食指一插打了个结。
然后用双手捂着泽谈的右手,“希望妈妈不会知道!”她自言自语地说。
泽谈平静了许多,望着这些准备结婚摆酒用途的辣椒干,洒落一地,眼角湿润了,陷入一片沉思:十六岁那年,自己很幸运考上了高中,同时也传来坏消息——舅舅得了肺癌,医院动手术,医疗费用因为家庭辛苦,而无法支付,只得靠亲戚集资。自己的母亲将家里的所有积蓄都借了过去,其中包括自己的高中学费和妹妹的初中学费,随即,兄妹被迫辍学……
往事如电影片段一幕一幕闪过,良久,泽谈深深吸了一口气,直起腰抬起头缓缓转过身:“妹妹,哥哥很差吗?会种田,会打野猪,会砍柴,会烤烟叶,会木匠……”说完嘴巴紧闭,一阵喘急的呼吸声,眼睛红红的。
正在这时,院子侧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身穿深蓝色布衣,头裹黑布的妇女提着一篮子蔬菜推门而入。
——噢,我的天!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泽朗担心的还真来了,她就是泽朗的母亲美玲玲。
泽朗马上迎了上去,“妈妈,你回来了!”说完刚要伸手去接菜篮子。
美玲玲一看院子里满地狼藉,泽谈愣在墙角发呆,就问泽朗:“怎么回事?”
“是哥……”泽朗轻声答道,手指朝泽谈指了一下,瞟了一下美玲玲,迅速低下头。
美玲玲听罢,“啪”的一声,将菜篮子重重摔在地上,吓得桌子下的小猫翘着尾巴跳了起来,“嗷——“的一声飞也似得窜到窗外去了。
然后一个箭步跑上去,伸出右手食指往泽谈头上一推:“怎么了?哑巴了?”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泽谈默不出声。
“我说你啊,取名为谈头,就是炭头,一点也没有错,全身黑炭一般,除了眼珠子和牙齿,几乎没有一样是白的”美玲玲说话如鞭炮一般“你的运气就如你的名字,黑透了。整天没有长进,看下村里的王老二,都做老板发洋财了!”
泽谈吓呆了,支支吾吾:“妈,够了!”边说边往后退。
“你还不如人家脚掌上的小脚趾头……”美玲玲接着又是一句,这句话,如利剑一般,深深刺伤了泽谈兄妹俩的心。
泽朗一时慌了阵脚,不知该劝谁。
“你看看,刚刚相好的细妹伢眼睁睁飞了,那么多的辣椒白晒了……”美玲玲铁青着脸继续骂道,不给任何人插嘴的机会。一边骂一边拍打衣角上的尘土,双手叉腰,气吁吁的。
泽朗被这眼前的场景吓呆了,一动不动。看着母亲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
最后还是泽谈打破了僵局:“妈,我错了!”说完便蹲了下去,弓着腰,慌忙收拾地上的辣椒干。
美玲玲这才转身快速走进灶屋,边走边嚷道:“都是你死鬼老爸,没有一点本事,嫁给泽家是我前世作恶啊,造孽啊!”
随即一阵“砰——嘭当——”一声瓜瓢水勺摔在地上的声音,美玲玲还在嚷嚷“这日子没法过了……”
“搞啥子了……”突然大门口跑进来一个人,匆匆忙忙说道方言。边说边咳嗽,他头戴斗笠,身穿黑衣,五十多岁模样,瘦削的古铜色脸上皱纹密布,一双眼睛深深陷了下去,充满疲惫,胡子特别打眼,一只裤脚高一只裤脚低,裤脚跟拖鞋都是湿漉漉的。
他就是泽宣,走进来扫了下四周,望着泽朗问道:“妹伢,你妈呢?”,泽朗指了指灶屋:“爸,阿妈在做饭……”低声说道。
然后摘下斗笠冲向灶屋,到门口时却停了下来,探头进去低声问道:“老婆,啥子事了嘛?”一手扶着木门框试问道,半响不见回应,“肯定又是碳头不听话,是不了?”又补充一句。
“老头子,还不进来烧火?”美玲玲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哗——当”一声,一手将手里的盘子扔向木盆。“这就是养子不教如养驴,真是人蠢无药可医”屋里传来一声叱骂,“嫁给你还不如嫁给鬼,又穷又笨……”边骂边埋怨,将铁锅铲狠狠地敲了一下锅沿。
他这才慢慢走进灶屋,又是收拾灶屋,又是往灶里添柴火。
泽朗方才转过神来,一边帮哥哥收拾地上的辣椒干,一边追问:“哥,告诉我,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泽谈凑过脸,轻声说:“是爸爸将我们的房子卖给了王老二家,今年冬天就要搬离这里,王老二会在城里给我们买一套房子”说完,望了望屋里上厅中央的神台,还有那一幅猛虎下山画。
似乎里面藏有什么玄机。
“听王老二的爸爸说,到了城里,保证给我们家里生活水平提高”他接着补充一句。
“那我们到城里也可以看大海,也可以坐飞机了,也可以像别人一样认识好多好多的朋友了?”泽朗打量着他,脸上露出愉悦的表情。但是一想到王老二曾经在三年前追过自己,被自己拒绝后就一直没有音讯了。
然后又拉着泽谈的手,“好哥哥,是不是?你快说啊?”迫切问道。
泽谈点了点头:“不清楚哦,我就是怕人家城里人欺负我们……”边说边走出院子,喂羊放牛去了。
泽朗继续坐在水池旁,一边举起洗衣板“啪啪”打着盆里的衣服,漂干净后挂在墙下的横竹竿上,一边想象着城市里的高楼大厦是如何的繁华。
灶屋里飘来阵阵炒菜的香味,泽朗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会儿便听见里面传来:“妹伢,去叫炭头回来吃饭了,吃完饭还要收稻子”美玲玲在屋里大声嚷嚷。
泽朗立即起身跑了出去,很快就找回了阿哥。
一家人开始吃早饭,饭桌上,美玲玲细细说道:“下个月今天,我们就搬去大城里住,王老二那里给我们家买了一套房子,昨天他爸跟我俩商量好了,已经预付了订金。我们家的田土就租给二叔公吧!”——其实所谓的商量,只是王老二他爸看准了泽宣家的风水好,于是就一个劲儿鼓吹美玲玲搬迁。
“那我们的牲口怎么办?”泽谈停下手中的筷子,应了一句。
“卖了呗”美玲玲答道,边吃边说,一幅胸有成竹的样子。
“没了田土,那我们靠什么生活?”泽朗急了,抬起头睁大眼睛问道。
“会饿死你啊!不是有手有脚吗?不会打工啊?”美玲玲怒斥一声,目光向匕首一样射向她,将饭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放。说罢端起汤碗一饮而尽。
泽朗低着头望着饭碗,不敢往下说了。
身边的泽宣点了点头,连连应道“是啊!是啊!”
“老婆说的有道理,有道理……”他接着又是一句,咽了一口饭,嘴里呵呵说:“大家继续吃饭,吃饭……吃完了还要收稻子!”他举起手中的筷子挥了一下。
看着双亲吃得津津有味,泽谈放下饭碗说:“爸妈,我吃饱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几乎每吃一顿饭,就好像上一节变相的政治课,却又无法改变,烦闷极了。
一只麻雀飞过院子,停在屋顶瓦上扑打着翅膀,跳来跳去,泽朗下意识张望了一下,仿佛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即逝。泽朗看着家里的东西该卖的也卖了,该送的也送了,所剩无几,嘴里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是万般不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玉米存放在哪个柜,或者是黑狗喜欢吃什么等等。
到期那一天,天气很好,一大早,王老二的爸爸就夹着一个公文包大摇大摆来到泽朗家里。进门就大声喊:“美玲嫂子,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一边抹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珠。
声音带些仓促,泽朗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什么送东西,分明是赶我们走!”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一想到他那可恶的模样就生气:这个财神爷混蛋极了,强盗极了,臭屁极了……
只见他胖墩的身材,挺着大肚子,笨重如企鹅一般,黑白相间的短发,肥头大耳,见人三分笑,眼睛眯成一条线,活像一尊活佛。跟泽宣差不多的年纪,但是外貌却又天渊之别,满脸发亮的油光,他假惺惺的笑容,是那么那么的显眼,就如他左手上那块巨大的碧玉戒指一般,牢牢镶在臃肿的无名指间。
——谁也没有想到10年间的变化是如此巨大,以前还是吃了上餐愁下餐,面黄肌瘦一副皮包骨的模样,这些年他儿子王老二在深圳城里不知搞什么名堂,发了。一下子从地上升上天空,这世界就是那么现实,一旦儿子发财了,做父亲的就风光许多,可不,说话也有气有势威信了,嗓门也大了些,连远房亲戚都相应多了起来。
泽朗迎了出来,“王叔叔,请坐!我爸爸妈妈在忙着收拾行李,我这就去找”伸手指向竹椅暗示他坐下。然后跑出去找大人了。
他一坐下,“吱——咯——”一声,确实有点分量,差点竹椅都要散架了。随即双手撑着膝盖,眯着眼睛左顾右盼之。
一条小黑狗在他脚边转来转去,一会儿舔了舔鞋子,一会儿嗅了嗅地上,尾巴摇个不停。——莫非小狗也认得人?
一会儿,泽朗领着美玲玲夫妇匆匆赶回来。
美玲玲一看到王老二爸爸来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立刻露出笑脸:“王老板,你可来了,我等你好久了”,一边暗示泽朗去倒茶。
“你的钱,我都带来了,你们家什么时候搬?我家老二蛮子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想要的东西会不惜一切代价的”他问。
“我们就是担心到了深圳城里,工作问题有没有着落呢?”美玲玲接着一句,把双手紧握着贴在腹部。
“温饱问题,我老二能解决,泽谈兄妹俩的工作也会有安排;当你到城里下车后,他就来接你们了。”他说完即对美玲玲挥了一下手势,进屋去了。
美玲玲夫妇紧跟进去,关上门。
只见他小心翼翼掏出包包里面的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放在桌上。说:“玲玲嫂子,宣宣哥,这里是4万块,请清点一下”然后抽出两张手写合约书,又拿一盒红印油一钢笔撂在旁边:“如果没有问题,在这里签名按手指印”
美玲玲两眼一亮,脸上马上绽开一朵灿烂无比的鲜花。慢慢伸出右手拿起一沓钱,一边抖着手一边将钱分成两沓,“一、二、三……”数了起来。
身旁的泽宣,看到桌子上厚厚的一沓钱,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呆了!那可是真金白银哦!自己一家要奋斗几年才有那么多哦……
两个人费了好大功夫才数好,写下歪歪扭扭的名字并按下指纹。接着用一块布包了两三层,抱在怀里。“我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去镇上坐车,大门钥匙我晚上给你!”她说“你可以带我们去老二那里吗?”
“从现在起,房子就是我的了,我是拿来盖房子也行,种菜也行,修祖坟也行。所有人都无权过问的了……”王老二他老爸说道“我带你去也行,费用你包,等下我回去打个电话给我二蛮子”“听说那里挺热的,而且都是外来工城市,记得大家穿便装”说罢,收起纸笔,合上公文包回去了。
最后的一天里,泽朗忙着洗洗民族特色衣服,美玲玲夫妇只是去给亲戚朋友告别,顺便处理田土、茶树山、竹木山的交待情况,泽谈就是处理家里剩余的粮食、柴薪、生活用具的安置。似乎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一次有去无回的迁徙。
而且,为了整个家庭的命运,大家都认为,此去会改变目前的困境。只有泽谈心里预感:总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麻烦事。那一夜,几乎没有合眼。
时值初冬,西南部的山村依然满山苍翠,红枫似火,绿乔如草。一家人的搬迁,没有送行的人,大包小包连手带肩全用上。前面的王老二他爸更是滔滔不绝地介绍城里的大街小巷与风俗民情,乐此不彼,像个刚刚上岗的导游。
泽宣,变得更加沉默了,频频回头望了又望这个生活了50多年的地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寄托了无限的深情。想想再回头又不知是哪一年了:若干年后,自己的房子成为别人的坟墓,那感觉有多难受,简直不敢往下想……,他希望泽谈兄妹永远不知道房子卖去的用途。
五个人到镇上已经是中午了,乘车到县城,再换车省城方搭乘火车。路上几次换车,倒是把泽谈折腾够了,又是头晕又是吐。
初冬的夜晚来得很早,长途列车高速飞驰,载着许许多多不同面孔却有共同命运的人朝广东飞奔。
月光穿过车厢窗户,斜泻在下铺洁白的卧铺上,泽朗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枕边冷冷的月光,另一只手顶着脸颊,静静地趴着,毫无睡意,两只眼睛一眨一眨,望着窗外的月亮。想到自己在村寨里快乐如小鸟一般的生活,如今又要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生活,真是不敢去想象那里的样子。
——她或许太高兴了,第一次踏上几千里的旅途,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的场面。
上铺的泽谈则是辗转反侧,一会儿又是叹息,一会儿又是拿起矿泉水瓶摇来摇去,一会儿又是下意识望了望窗外,看着大片大片的黝黑的树林和矮山,一座接一座往后跳去,很容易联想到魔鬼。只见他两眼无神,满脸倦意,头发凌乱……
“哥,你睡了吗?”泽朗问道。听着咔哒咔哒的铁轨声。
“没有,睡不着,我不习惯坐车的。”泽谈回答,踢开了被子。
“也不知道我们家的房子卖给他家是做什么的?听说是修建祖坟哦……”泽朗又是一句,然后翻身坐起来,屈着双脚紧靠在一起顶着下巴。一手在床单上乱画,一手理了一下散乱的长发。
“如果是卖去做祖坟了,那么我们以后都是回不了村寨了。回去也只好住外婆家……”泽谈叹息道,望了一下对面上铺的爸爸,中铺的妈妈,下铺的王叔叔。
她们都熟睡得似婴儿,或许她们真的累了,路上要留心一家人,还有大件大件行李;或许她们真的如愿以偿了,可以放心地睡个好觉了;或许,她们都需要做梦,为了所谓的前途,需要好好规划一下,毕竟醒来跟梦里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很快,王叔叔发出重重的鼾声,如响雷一般。整个车厢,这种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无处不在。
听得泽朗都起了鸡皮疙瘩,赶紧用被子捂着耳朵,却是无济于事。
她从来没有听过那么恐怖的声音,比鬼叫还要难听!!“哥,我受不了了,以后我再也不坐火车了……”泽朗连连说道。
她立即穿鞋子跑出车厢,浑然不听哥的劝阻。
前面的洗手盆面前,一个粉红衣服的长发女子手扶着水龙头,一手撑住膝盖,弯着身子哇哇吐了起来。旁边一个光头老者,戴一副眼镜,又瘦又矮,穿得一身利郎休闲装,肩上挎一个红色的lv包包。他一边从包里抽出一张张纸巾,递给她:“亲爱的,怎么了?”迫切地问道,一边又是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
茶水室弥漫着酸酸的味道,泽朗一阵恶心,赶紧捂住嘴巴,皱起眉头。所有的心情,所有的牢骚都被这味道深深淹没了。
看着光头老者拿出矿泉水给了她漱口。她洗了一把脸,抬起头,清晰的脸庞,黑黑的眸子,匀称标致的五官,几缕湿发贴在脸颊。良久才呼出一口气:“老公,我……我……怀孕了!”有气无力说道,张开嘴直喘气,脸颊红一块紫一块。
泽朗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年龄差距如此大的夫妻还是第一次见,那老头简直可以做她爷爷了!
这太不可理喻了,简直无法让泽朗接受……
她望着上铺的被子动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上铺的泽谈沉沉睡去,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自己拥有一家家具实业公司,五六栋大厂房,里面灯火辉煌,许许多多的工人正在忙碌着工作,一件一件家具半成品,在流水线上跳跃着,一辆一辆的大卡车在厂里进进出出,俨然一幅生气勃勃的景象。自己就坐在二楼豪华的总经理办公室里,悠闲吸着香烟,看着报纸,身边一个漂亮的女秘书身穿超短裙,丰满的身材,凹凸流型的曲线,极具魅力。正在给自己倒茶,又去端来一盘红提果品。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传来,女秘书马上走过去接,“泽总,外面有人找,说是你的老婆”一声娇滴滴的声音。自己点了点头,然后她出去带来一个年轻时髦女子,脚穿高跟鞋“咔、咔”走来。泽谈抬头一看,惊呆了!“啊!”大叫一声,眼睛睁得大大的。原来自己的老婆,就是妹妹泽朗啊!!!
泽谈一直甩头,“不可能,不可能……”嘴里都哪喃喃道。双手一直往外甩,挣扎了许久,醒了。
此刻,他满头是汗,心里踹只田鸡,跳得慌。他无法理解,自己半年不曾做梦,今天竟然做了这么一个奇怪的梦!
他想:莫非,这就是命运之神给自己的暗示?还是一切不吉利的征兆?“不可能,是自己吓自己的,别多想了。”他对自己说,然后用力握了一下拳头,望着车厢顶上黑黑的一片,便抱紧了被子。
外面淡淡的光,映照在车厢走道上,无人理睬,孤零零的,分不清是月光,还是路灯。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