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下册
第三十九章一树江头
当赵王定楷来到晏安宫宫门前时,皇帝午睡犹未起身。陈谨得报,连忙迎出殿去,赶着叫了一声:“五殿下。”定楷抬头看他,却似刚刚哭过的模样,眼圈下的桃花红潮直晕到了两颧上,身上却服紫腰金,衣冠济楚,愈发叫人估摸不清前事。听见陈谨叫他,勉强点了点头,低声问道:“陈翁,陛下尚未起身吗?”陈谨笑道:“是。五殿下觐见,可先到侧殿等候,这外头的风冰冷。”定楷道了声谢,却并无遵从之意。陈谨苦劝无果,只得陪他在风中站立了片刻,潲得一身筛糠一般哆嗦,他体态虽然有些肥胖,其实并不耐寒,偷看了定楷一眼,见他只顾呆呆站立,终于忍不住长吁短叹道:“只留着几个小孩子在里头,又是平素偷惯了懒的,只怕陛下起身时叫不到人。”定楷一惊,忙拱手道:“这便是孤的疏忽了,陈翁理应祗应至尊,孤何劳下顾,陈翁勿怪,快请速回。”陈谨见他冠下两耳冻得发白,若撇下他自己先跑了,脸上未免也有些讪讪,以为弥补,便附在他耳边问道:“臣本不该僭越,只是还是想先问一声五殿下,这个时辰来给陛下请安,可是还有旁的事情?”定楷尴尬一笑,低头答道:“臣只是来请安。”陈谨压低声音道:“这时节五殿下言语还是留些心。早膳时娘娘也来过,前一刻还和陛下有说有笑,只略提了提广川郡的事情,陛下便雷霆震怒,还砸了一只茶盏,溅了娘娘半裙子的热茶。”定楷微愣了愣,问道:“是吗?”陈谨点头道:“五殿下休怪臣口聒。”定楷微笑道:“孤并非不识好歹贤愚之人,谢过陈翁呵护提点。”陈谨自觉仁至义尽,心无挂念,眯着眼睛干笑了两声,一步一点头躲闪进了殿里。
皇帝因为夜来多梦,未得安眠,这一觉便直睡到了近申时。陈谨服侍他穿戴好,为他捧过水来,这才小心回报道:“赵王前来给陛下请安,已在殿外候了个把时辰了。”皇帝头脑尚未全然清楚,皱眉问道:“这个时候,他有何事?”陈谨回道:“臣不知,只是看小王爷在殿外冻得可怜,也不肯走。”皇帝瞥了他一眼,终究开口道:“叫他进来罢。—这些不识轻重的东西!”
定楷被带到皇帝榻前,嘴唇都已经冻得青紫。战战兢兢俯身下拜,皇帝也并不叫起,居高冷眼看他,半晌才问道:“你这时候过来做什么?去见过你母亲没有?”定楷两排银牙兀自打了半天架,才口齿不清地回答道:“臣来向陛下请安,并不敢先去见母亲。”皇帝冷笑一声道:“真是应了那句老话,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看来教你吹吹冷风也未必不是好事。”他这话说得刻薄,定楷也不敢回答。皇帝见他虽已入殿半日,两个肩头仍在微微抖个不住,终是心里叹了口气,稍稍放缓了声气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情?既已来了,不妨直言。”
定楷略略抬头,直憋得一张脸通红,半日才嗫嚅道:“臣欺君死罪,臣此来,是求陛下为臣指婚。”皇帝万没想到他没头没脑地先冒出这样一句话来,转头去看陈谨,见他也是一脸不可思议,才又接着问道:“你可是自己先相中了谁家的姑娘?”定楷摇头不语,皇帝心中没由来地便是一阵烦躁,站起身来踱了两步,喝道:“你站起来,明白回话。”定楷依言起身,伸手欲去搀扶皇帝,皇帝这才看见他双目红肿,似是连眼睛也难睁开,略一思索,冷冷问道:“你今日下学后去见了谁?”定楷不顾陈谨在一旁杀鸡抹脖子地递眼色,哑着嗓子答道:“臣去了哥哥府上,看了看哥哥二嫂。哥哥临行前想再见母亲一面,臣……想替他向陛下讨个情。”皇帝冷眼看他半晌,方咬牙斥道:“大胆!朕先前同你们说过什么话?你就敢忤旨去私见罪人?!”定楷再度跪倒,也不分辩,只顾顿首哭泣。陈谨偷眼看见皇帝面色已极难看,忙在一旁催促道:“五殿下,陛下等着殿下……”见皇帝一眼横过来,连忙硬生生地将半截话头咽了下去。定楷却只是自顾自哭泣了半日才答道:“臣知罪。”
皇帝渐渐冷静了下来,任他在一旁抽泣个不住,一面啜茶一面指着定楷向陈谨笑道:“前番才替太子求了情面,此刻又轮到了他哥哥,大冷的天气犹不忘着来给老父问声安好。朕何其昏聩,从前竟未察觉朝中还藏着这般孝悌双全、有情有义的人物。”陈谨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得咧着嘴随着皇帝哈哈了两声。定楷却依旧不作言语,不过伏地啜泣而已。皇帝亦不理会他,直至一盏茶尽,才站起身,询问陈谨道:“臣欺君,子逆父,罪当如何?陈常侍,你代朕问问他。”定楷不待陈谨开口,叩首道:“臣死罪。”陈谨见皇帝再度沉默,为父子间尴尬僵局逼迫,叹了口气温言问道:“小王爷心里都清楚,又怎生还要背着陛下行这等糊涂事情?”又转向皇帝道,“陛下,五殿下年纪小,耳根又软,想必是听了旁人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定楷打断道:“臣是光明正大去的,头脑并不糊涂。”皇帝怒极,反倒哈地笑了一声,道:“陈常侍,他可不领你情呢。”定楷抬起了头来,直面皇帝道:“臣不过是前去看望兄长。兄长此去山高水长,讵相见期,臣奉君父严旨,已不敢亲执鞭辔,送至春明金谷之外。只想面祝哥哥羁旅坦荡,途无霜雪。儿只愿稍尽兄弟本分而已,还望爹爹明察。”皇帝仍是半合着眼睛不说话,陈谨只得硬着头皮接着替他念叨道:“容臣说句不知上下托大的话,小王爷究竟年纪还是小,圣上方才还说王爷做事情分不出个轻重来。王爷说的虽然是人情,可是广川郡究竟是罪人,王爷如何说还是要把朝纲法纪摆在最上头,王爷说臣说的有没有点道理?”定楷愣了半晌,方低声答道:“广川郡有罪,可也还是我的亲哥哥。”
陈谨张口结舌,再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去看皇帝,见他双目帘垂,一时也揣测不到他是不是怒到了极处,正在忖度着该怎么处置赵王。心里盘算着齐王一去,想东山再起无异于痴人说梦;赵王又这般年幼无知,人人忙不迭撇清,他却偏撵着是非乱跑;太子的心思是不用说的,必是活剐了自己也不解恨。一旦思想起今后,但觉如雷贯顶、五内俱焦,又担心皇帝被赵王气得背过了气去,连眼下都难保全,忙伸手欲为他揉擦背心,却忽闻皇帝开口问道:“你去见广川郡,可是他跟你说了什么?”语气虽然淡漠,怒意却似已消遁。定楷哭得满脸泪痕纵横,此刻匆匆用袖子抹了一把脸,答道:“哥哥说想再见嬢嬢一面。”皇帝又问:“还是东宫和你说过些什么?”定楷一愣道:“臣这两日并未得见殿下玉容。”皇帝狐疑地点了点头,打量了他半日,终于坐下道:“朕知道了。你年纪尚小,婚姻之事虑之犹早,暂且不必提起。朕看你为人轻浮,终究还是修养不足。这次的事情,若不重处,想也拗不过你的性子来。”转头对陈谨道:“你去传旨,罚赵王半年薪俸。叫他安生待在自己府内,好好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出府入宫。”说罢也不待二人领旨,便拂袖而去。
陈谨在一旁看得眼花缭乱,早转动了数十个心思。此刻忙上前搀扶起定楷,送他直出殿门,见他从袖中掏摸手巾,似欲拭泪。许是一个没有拿稳,白罗手巾和袖内几张字纸模样的东西已被风卷出去老远,几个小内侍忙四下张罗着捡拾。陈谨连忙将自己的巾帕取出,双手奉与定楷道:“臣这件虽然粗鄙,倒还算干净,殿下若不嫌弃,或可暂充一时之用。”定楷接过来胡乱揩了揩眼泪,将巾帕收入袖中,点头道:“想来陛下这次是安心生了我的气,陈翁是陛下身边的老人,还望见机多多替我转圜。照着陛下的意思,若一时不能婚礼,离之藩之日亦尚早,寄居京中,如篱下做客,梁苑虽好,终非可久留之地。此间也请陈翁费心照拂,小王感激不尽。”陈谨笑道:“五殿下言重,臣蒙殿下错爱,安敢不赴汤蹈火,竭尽精诚?”
待几个小内侍都返回,四下里张望,见赵王早已经去远,询问仍站立墀上的陈谨道:“大人,五殿下这帕子和钱引怎么办?要不要臣等追上去奉还?”陈谨将手巾抽了出来,絮进袖内,笑道:“钱引是五殿下赏你们的,都收好了罢。”
按照陈谨的说法,皇帝此日因为定棠之事已经两次作怒,到了晚间却又唤来了王慎,让他传旨,宣召广川郡王萧定棠明日申时入宫,许他与皇后作别。王慎自然又差人报给了定权,定权手捏着金柄小刀,正亲自在剥一枚梨,默默地听他说完,也不言语,漫不经心地将手中已经去皮的梨东削一片,西削一片,在一只漆盒中拼出了一整朵花的模样,左右端详,笑道:“不好看—回去告诉王翁,就说陛下心意,本宫感激不尽。”
待来者离殿,定权将盛着梨片的盒子随手递给了身后一宫人,笑道:“赏你罢。”自秋梨收获,储入冰室,此时已近隆冬,方才取出,身价已经高了百倍,这还是小事。要紧的是太子对下人素来寡恩,此宫人再想不到有这般际遇,欢喜得满面通红,谢恩道:“妾将它带回去分与众人,共沾殿下恩泽。”定权又从食盒中拣起了一枚梨,左右一端详,似笑非笑道:“本宫劝你,还是一个人悄悄吃了算了。这东西,君臣共食,离心交恶;骨肉共食,忍爱绝慈;夫妇共食,破镜断发;友朋共食,割袍裂席。你便这么不爱惜身上的衣裙,定要把它割裂吗?”宫人一惊,悄悄向太子看去,只见他正熟稔地转动着金刀,那愈拖愈长的梨皮,如一条淡青色泽的蛇,蜿蜒蠕动于他白皙的手腕上,忽然间只觉得自己双手捧住的,并非恩赏,却是件不祥之物。
齐王在次日申时二刻携王妃入宫,向晏安宫门方向行三拜九叩大礼之后,径至中宫。中秋宴会后,母子二人便未再相见,此刻会面,又已成这般情势。齐王于殿门远远望见皇后,已双膝跪落,只喊了一句“嬢嬢”,皇后两行眼泪已经长垂直落。
定棠一面垂泪,一面向殿内膝行,王妃亦跟随在他身旁嘤嘤哀泣。皇后疾步趋前,一把搂住定棠头颅,压入自己怀中,半晌才又伸手摸了摸他肩上衣衫,问道:“我儿是骑马来还是坐轿来?怎么穿得这么少?不怕冻坏身子?”定棠心痛如斧锯刀割一般,呜咽半晌,方强行抬头,伸出手为皇后反复拭泪道:“儿不孝之罪已弥天,母亲不可再为不肖子伤悲堕泪。母亲如此,徒增儿身罪孽。”皇后闻言,眼泪越发如涌泉一般,定棠亦不肯住手,直抹得两袖皆湿透了,方悲泣道:“母亲执意如此,儿身永堕阿鼻地狱,不得超脱矣。”
皇后亦清楚,这般对离人大放悲声,又恐增添定棠心中伤悲,思及于此,中心如焚,终于硬生生将眼泪压了回去,勉强笑道:“我儿也不哭,随我内殿说话去。”定棠点了点头,二人方欲起身,忽闻殿监仓皇近前报道:“太子殿下驾到,来给娘娘请安。”
皇后面色瞬间雪白,惊恐地望了殿门一眼,问道:“他来有何事?便说本宫身体不适,还在歇息,先请他回去罢。”话音犹未落,已闻太子笑声渐近,道:“嬢嬢,臣宫中新得了些果品,不敢专擅,特来先献与嬢嬢。”伴随笑语,金冠绯袍的身影已经旁若无人地翩然入殿。
定权向前走了两步,方讶异道:“不想哥哥二嫂也在,这就更好了。哥哥即将远行,你我家人欲如此相聚不知要待何日。本宫这里借花献佛,也算是替哥哥饯行了罢。”一面回头吩咐道,“将东西送到暖阁里去。”一面笑让道:“哥哥请。”定棠面上泪痕犹未干,虽明知他故意,此时此身却只能衔恨吞声,让过他们先行,自己偏转头去悄悄又挥袖拭了一把眼角。
几人入殿坐定,定权亲自揭开食盒,梨汁的清香已四散开来,其间一只德清窑黑瓷碗中,便是一盏晶莹剔透的银耳炖乳梨。做法似乎不同于常,是将一枚整梨雕刻成花形,中央托着银耳,一道蒸熟。看去便如寒梅积雪、白莲堆露一般,甚是美观。定权笑道:“臣听说近来暖阁里头炭火燥旺,嬢嬢胸内有些积火,总是咳嗽,恰好昨日有人给我宫中送秋梨,我想这东西正好清热润肺,又怕生食太过寒凉,反为不美,便叫人蒸熟了才送来。嬢嬢与哥哥且尝尝,虽是寻常事物,却是我一刀刀剥刻出来的,也费了些水磨工夫。”他平素鲜少这般聒噪,皇后望着他巧笑眉目,一时只觉头晕目眩,半晌才勉强回答道:“本宫本无事,倒劳太子挂心了。”
定权得了这句赞颂,兴致愈高,口灿莲花不断东拉西扯,说几段臣下逸事、京内趣闻,又转而询问定棠行李可曾收拾妥当,齐地王府是否修葺完善。如此姗姗不肯离去,终是耗到了宫门下钥之时。皇后情知定棠此去,便与永绝无异,这时再也忍耐不住,亦顾不得太子在场,亲去捧出了一件为定棠赶制的夹袍,定要他除去身上衣衫,试穿新衣,又拉着王妃双手嘱咐道:“他不在我眼下的时节,还望新妇好生看顾他,饥添食,寒添衣,就当他是个恁事不懂的顽童,新妇便替我来做这个娘罢。”母子姑妇,当着太子面,相对亦不敢流泪,皇后上上下下在定棠身上捋来抹去,替他拭去衣痕。定棠因太子在旁,微有犹豫,手足皆不安地动了动,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这衣裳在灯下做得着急,未免有没剪干净的线头于袖口处绽了出来,皇后只觉得在儿子身上,这微不足道的破绽却无比碍眼,终于忍不住凑上脸去,用牙将那线头咬断。忽悟直到此刻,游子衣裳才算是真正制成,自己与娇儿的最后一缕牵绊也已然斩断,眼前微微一黑,只觉得阖宫的烛火都暗了一瞬。
定权坐在一旁冷眼观看,那已经食残的梨羹犹自散发着清淡香气,一如萦绕在这殿阁内的离情别意。只是于他而言,离愁并非眼前这金觞玉轼围绕出的脉脉温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种冰冷的触觉。他清晰地记得,妹妹的脸颊、母亲的双手、妻子的笑颜是怎样在一夜之间便变得比冰霜还要寒冷,这种温度的消减意味着什么,他是在多么幼小的年纪便已大彻大悟。桌上这佳果,开花时如冰,散落时似雪,结果天性寒凉,入口如嚼严霜。这冷透心扉的滋味,这永不可付诸言语的伤痛和绝望,只由他一个人吞咽,这不公平。
阁外频频来人催请,道郡王再不动身,便赶不及下钥,今晚只能滞留宫内。如是三四次,定棠终是跪下向皇后叩首作别。皇后携他出殿,却牵着他的衣袖不忍释手。定棠直咬得自己满舌鲜血,方能开口言语,道:“母亲,儿去了。儿在异乡,日夜遥祝母亲平安喜乐,永无疾恙。”说罢起身,转身便走。
皇后站立丹墀之上,呆呆看着定棠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向宫门外夜色伸出手去,悲泣道:“棠儿,你回来,娘再多看你一眼……”话音未落,身子已经一晃,如同眩晕。尚未等宫人近前,定权已踏步上前扶住了皇后臂膊,柔声劝慰道:“嬢嬢,哥哥已经去了,我们回去罢。”
皇后如同梦醒,猛然回头。定权这才瞧得真切,她已经满面泪痕。在宫灯照耀下,自己继母两眼之内熠熠生辉,那慈母惜别娇儿的伤痛泪光,似同一柄双面都磨得飞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尘泥,在她转头的一瞬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定权闭上了眼睛,终于感觉到一阵疼痛至极的快意。
定权扶皇后入殿,又好言劝解半日,再辞出时,已见王慎站立廊下,冷面望他。定权微微一笑,不加理睬,径自下阶前行。王慎终于忍耐不住,在他身后开口问道:“殿下,你必要如此方称心如意吗?!”定权点头笑道:“是,若非如此,我便活不下去。”
王慎见左右无人,一把扯住了他的手,问道:“殿下昨夜,是怎么和老臣说的?”定权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他开恩让广川郡见中宫,又担心我心中不快,所以才差阿公传旨。”王慎怒道:“陛下一番苦心,倘若得知此事,又当作何感想?”定权笑道:“陛下自然会觉得这是禽兽行径,大约将来我便是做出弑父弑君的举动,也不足为奇。”王慎被他气得浑身发抖,兀自强忍半日,方压低声音问道:“那殿下这又是何苦?”
定权转眼望着天边,许久才回头问道:“阿公,你先同我说,先皇后崩逝,究竟是何故?”王慎四顾无人,又拖着他朝外走出了两步,方道:“臣与殿下说过多次,娘娘是病逝。殿下当时就算年纪小,娘娘的病,缠绵了那么多年,总还是记得的罢?”定权摇头道:“我只记得母亲是端五那日列仙,不是端七。”王慎只恨不得一掌劈下,也顾不得尊卑上下,厉声断喝道:“噤声!”
定权却不以为忤,摇头笑道:“我记得,我全都记得。母亲说她罹患的是痨瘵,会过人,总是不许我去看她。我站在外头,每次都觉得母亲比以前瘦些。我从未见陛下涉足过中宫,有一次母亲醒来,四周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远远地坐在帐子外头,就招手叫我过去,温和地问我:‘哥儿,你爹爹在做什么?你今天去看过他了吗?’我说:‘爹爹方才来过,看见嬢嬢正睡着,叫我不要吵醒嬢嬢,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母亲又问:‘你的功课做完了吗?’我说:‘全都完成了,就在外头的桌上写的。爹爹看到,还说写得好。嬢嬢要看吗?’母亲摇头说:‘不用看了,你爹爹说好,必然是好。’她朝着我微微一笑,我也向她笑,她笑起来美如天仙。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母亲心里头知道我是在哄她。”
他突然说起这些前尘旧事,王慎也觉伤感,摇摇头道:“殿下还想这些做什么?都已是过去的事情了。”
定权笑道:“他母子分别,尚可纵情一哭。我母子对面,只能强颜欢笑。他母子皆无病恙,天地何小,各自珍重,终可抱再见之念。黄泉深,碧落遥,死生何巨,我要到何处寻那些人去?他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王慎仍是不住摇头,冷冷道:“殿下,臣只跟你说一句话。广川郡来见中宫,是赵王求下的情,即便是没有广川郡和赵王,陛下膝下还有两位皇子。”
定权望他半日,苦笑道:“我不如去对牛弹琴还好,何苦与你说这些?”
第四十章风雨鸡鸣
阿宝的病,已经缱绻了六七日。初时只说是风寒,吃过两剂药后,却渐渐发起热来。她镇日躺在床上,时梦时醒,蒙眬间不辨昼夜。如此迁延久了,连本人也不免微微疑心,究竟是太医开的药没有效用,还是自己打心底里并不情愿尽快病愈。似这般四周帘幕低垂,身上又无半分气力,实在很容易就恍惚起来,觉得诸般纷杂人事皆可抛诸身后,世间只余此一病躯,可静享这孤单安乐。然而她却也不敢放纵自己病得更加厉害,若真病糊涂了,难免会有胡言沽祸的事情。夕香于前日入宫,依旧被分派来服侍她。太子虽说一直没有来过,那夜之后,也不闻他再说什么,她却不能不揣摩着提防着他用心。
天近黄昏,殿外似有风声呜咽。因为她的药也吃得有一搭没一搭,几个服侍她的宫人怕麻烦费事,不知是谁想出了个主意,索性便将煎好的汤药盛在银汤瓶里,温在暖阁的炭盆边,备她服用,是以现下满阁内皆是微酸微苦的药香。阿宝于此事倒不甚介意,只要闻着这气息,她便仍旧可以心安理得地生病。只是今日,汤瓶似乎被放置得太过近炉火,也无人看管,瓶中药汤竟至于滚沸,撞击着瓶壁,嘲哳作响,如急风雨拍门之声。药香也愈发浓郁起来,压在鼻尖,让她又移情回想起了那夜的香气。或许是因病,她终究觉得胸口有些憋闷,想唤人将汤瓶移走,轻轻喊了声夕香,半晌也无人回应。她慢慢伸出手去,揭开帐子,从枕上看出去,阁内空无一人,大约是宫人以为她熟睡,便各自离开。汤瓶果然被架在了炉火正中,风雨声便从其中而来。她静静看了片刻,终是不愿意起身,便撒开了手。帐子垂了下去,停止了晃动,在这清静的天地中又隔出了一重清静天地。
她懒懒设想,就这般一直烧下去,那瓶中的药会不会最终煎干?“莫近红炉火,炎热徒相逼。”这样一句诗忽然被她忆起,搜肠刮肚也记不起下文,索性不再费神,闭起眼睛,安心听那雨声。起时是塞北仲秋黄昏的苦雨,如倾盆滚珠,急转直下,伴着江畔衰柳,打头疾风,更添行人之苦;后又转成京师盛夏午后的骤雨,无凭无依,倏尔而来,击碎清圆水面,扯裂点点绿,满池荷叶都盛着喧闹无比的雨声;待得快煎干之时,却又淅淅沥沥,缠绵流转,迎面扑来阵阵沾染着水汽的栀子花香,刚刚开放的槐花被打落一地,青青白白,不胜哀婉,这是江南春暮夏初时节的细雨。
“阿昔?”
有声音在轻轻唤她,她在梦中依稀听见自己的乳名,陡然惊醒。惶然半晌,看清了面前来人,才渐渐安下心来,笑着回答道:“母亲。”
母亲的脸上依旧是既怜且爱的神情,微蹙着眉头问她:“怎么开着窗子读书,还睡着了?”她原本无一事不能对慈母言,笑道:“我方才读乐天诗,玩味其中几句的意思,心里有些感叹。我读来给母亲听听:莫倚红素丝,徒夸好颜色。我有双泪珠,知君穿不得……”母亲一语打断了她:“你小孩子家,什么辛苦都不曾经历过的,就来学你爹爹故作愁苦。快休惹我牙酸,别倚窗了,看被雨潲到。”她无端受到指摘,大是不满,扭过头去朵着嘴道:“我偏要看下雨。”母亲拿她无法,道:“到时病了,可休指望我服侍你。你只管任性,我且到前头瞧瞧你爹爹去。阿晋也是不肯叫人省心的,几处看不到,想是也到哪里蹚水去了。”她笑答:“是,是,母亲先去管管弟弟才是正经。”
她看着母亲从廊下离去,也放下书本,将窗子又推开了些。晴日里咄咄逼人的栀子花香,浸润了风雨,变得儒雅而沉静。除了雨打花落声,只有乳燕在梁下呢喃,等候被雨水阻隔的老燕归巢。父亲在前厅,兄长正和他在一起下棋,父亲棋力不胜,定然又会拍着桌子与兄长赌气;母亲想必已经在屋后的渠沟寻到了弟弟,正在室内替他烘烤因为弄水而湿透的衣衫。这安详清明世界,她的心中却微感焦躁,如乳燕一般,似乎总是在守候着什么。她的眼前,有书上的诗文,粉白色的墙,黑漆的小门,门边盛开的栀子花,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洁白。
她这般独坐西窗,直到黄昏,雨不曾稍停。她终于听见了门环的响动,一颗心随着那扇门一道豁然开朗。
细雨似这般打湿流光,天地万物在一瞬间转作了昏黄,那是一切无忧无虑的旧梦褪去华彩之后的颜色。她倚住窗口,静静望着来人。有好风从东南来,拂起了来者的白色衣裾,穿过重重雨丝,复又环绕过她赤裸的手腕。那清凉而洁净的触觉,在一个失神的瞬间,使她觉得,掠过自己掌心的,是他身上白衫的一隅。待她回过神来,想抓住那衣角,他却已经走开,仍是站在那里,和满院洁白的栀子花一样,在她目光可以触及的地方,春生夏荣,秋衰冬萎,虽随四时嬗更,却永远不会离去。因为伞的遮蔽,她不见他面孔上的神采,只可看见昏黄的雨线沾湿了他阔大的衣袖,昏黄的雨线把他洁白的袖口也染成了昏黄。他定然是从屋外那条路上走来的,他在雨水中踏过满地青白的槐花,他的鞋履沾染着槐花的清香。他撑起了伞,穿过一天风雨,来到了她的身旁。
她的心中,平静安乐,如风雨中,见故人回。
阿宝睁开眼睛时,雨声已经停了。夕香正在斥责手下的宫人,吩咐她们将损毁的汤瓶丢弃。她咬牙半晌,浑身哆嗦难以遏制,才明白过来自己究竟梦见了些什么人、什么事。那小女儿时节的吉光片羽,于她梦中闪过,如孤魂野鬼隔着奈何桥见阳世前生一般,清澈明晰,洞若观火,却永不可重触。她也终于无比顺畅地记起了前世读过的那首诗:“莫买宝剪刀,虚费千金直。我有心中愁,知君剪不得……”
梦中那太过圆满的情境,在原本尚可忍受的孤单上浇了一泼油,燃得整个天地成了一片炽烈火海。孤单只是孤单,孤单从不安乐,何况是这冥冥世界之间,只剩下了她独身一人。
她终于开口唤道:“夕香?”夕香忙上前去,打开了帘子,却见她背身面壁,静静询问:“他在做些什么?烦你去请他来,就说……我难受得很。”夕香一时未解,疑惑道:“娘子要请谁过来?”
阿宝这边半晌没有言语,夕香方心有所悟,转身欲行,却又听见身后她低声答道:“太医。”
夕香放下了帘子,吩咐宫人去请太医,自己在炉火边默默守候。炭火幽幽明灭,已快燃到了尽头,阁内没有一点声音。但或许因为同是女子的缘故,虽是隔了几重帐子,她仍然知道,帐内的那个人正在流泪。自己或许不该多嘴问那句话,有些过于脆弱的勇气,原本就是连一句言语的重量也承担不起的。
定权当日虽是与王慎拌了几句嘴,回宫后,究竟还是派人去彻查了正依照皇帝旨意在家思过的赵王的动态。几番得报,皆说赵王府四门紧闭,外人一人不纳,内人一人不出,不见有任何动静。虽然疑心,既不见这不安分的弟弟动作,也只得将此事暂且按落下来,一门心思只想尽快了结了张陆正的官司,并预备翌月月初的万寿圣节。
长和向定楷报告齐王行程之时,定楷正在案前仿书,使用的仍是太子所赠的那卷字帖。长和知道此刻去搅扰他,只会自讨无趣,便于一旁静静观看,见他志得意满地放笔检查,这才上前笑道:“王爷,广川郡王一行已经到了相州。”定楷答道:“不必着急,可再等等。便让他走到万寿节,也不迟。”长和笑道:“这个臣省得。”定楷又问道:“我哥哥可好,嫂嫂可好?”长和答道:“郡王与王妃无恙,只是听说郡王侧妃身上不太顺畅,想是天气又冷,行程又远,到底是动了胎气。”定楷笑道:“哥哥这人也是,什么事都要做在面子上,这般奔命一样,究竟是做给陛下看的,还是做给旁人看的?”长和由着他这话头,左右四顾,见无人近前,才贴耳低声答道:“臣的人一路相随到相州,也隐隐发觉了,还有人暗地里跟随。”定楷一面用指甲剥去自己私印上已干的胶泥,一面冷笑道:“可知道,是陛下的人还是东朝的人?”长和迟疑道:“现下还看不出来。”定楷笑道:“我教给你怎么办,你安心盯住了他们,他们如果有动作,你们只管先下手。他们若只是迤逦,便还是等到万寿节前再说。再者,你去告诉你的人,旁人我一概不问,只有我的哥哥,千万要护好了他。他若出了一点差池,我先拿你销账。”长和赔笑道:“何需王爷劳神,臣心里都记得。”定楷点了点头,叹道:“你也是跟着我,风波恶浪走到的今日。愈是这种时候,愈发要小心。—是了,你方才说郡王侧妃不适?”长和答道:“是。”定楷皱眉半日,方低低说道:“我倒听说东朝的侧妃也病了,可是与郡王妃同病相怜?”长和想了想,还是据实报道:“臣只听东宫的人说是染了风寒,余下倒不清楚。”遂大略将阿宝那夜着凉的情形说与了定楷,又道,“太子当晚临幸了一个姓吴的内人,已经记入了内起居。听说陛下得知了此事,也没多说什么。”定楷笑道:“他两口儿吵嘴怄气,倒劳你操尽了一颗红娘的心。”长和一脸凝思态,却并未附和。定楷看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又担心些什么?那丫头的七寸,捏在我的手中。便是他东朝的七寸,也捏在我的手中。”
长和摇首劝道:“臣多嘴—臣要说的,还是王爷适才的那句话:越是到了这个时候,便越发要小心。”定楷背着手走到窗前,举目望了望京城冬日灰白色的天空,不知缘何,心内忽而也是一片灰白,良久叹道:“我不是自以为是,只是知道一条道理:王道一途,无所是,无所莫,无黑白之分、善恶之别,归根结底在于驭人,使人事物皆为我用。而这驭人之始,却又在于识人。人生世间,万般皆可迁移,唯有一点不可更改,便是秉性。你且与我说说,东朝此人秉性如何?”长和迟疑答道:“东朝为人心狠手毒,然而有时……行事作为也叫人有些捉摸不透。”定楷笑道:“你再说说,他心狠手毒于何处?”长和道:“旁的事情不提,单说他为了自保,逼死恩师一事,便已使世人齿冷不已。陛下对他寒心,想也是从此事开始。”定楷轻轻一笑,道:“所以我说你看不透—东朝虽是逼死了卢世瑜,可是他心里,也始终只认卢世瑜这个老师。再者这次的事情,我起先是想不明白,多亏了她一封信,才终是弄清楚了。东朝面子上便再险恶,弑君弑父的事情却是如何也做不出来的。世人都说东朝像他的母舅,这便叫痴人妄论,顾思林才是个正经为官做宰的材料,东朝拿什么与他相比?说到底,我这太子哥哥还是叫卢世瑜这宿儒害了,他骨子里和卢世瑜一样,不过是个读书人而已。这庙堂之上,岂是一介书生可以立足的地方?我怕他什么?”一时间又想起一事,笑道,“如果你不信这话,且好好去看住了张陆正的二公子,最后是不是回去了长州顾思林那里。陛下便不留意此事,我们却不能不替陛下留这个心。”
(温馨提示:全文小说可点击文末卡片阅读)
长和细细思索他的话,和前事的前因后果,总结道:“依王爷这么说,太子此人,小事上精明,大事糊涂?”定楷闻言,倒愣了片刻,方摇头道:“不,他小事上不糊涂,大事也不糊涂。”长和扑哧一笑道:“臣先糊涂了。”
定楷道:“这不是精明和糊涂的分别,只是因为他心中王道,不同于我而已。”他屈起食指,怅然敲了敲窗棂,终是感到了雪欺衣单,透体生寒,叹道,“我也不知孰对孰错,只是人生在世,终究要拣一条路走下去的。先尽万般人事,余下的就只能听凭天命做主了。我也想知道,最终天命是选他的王道,还是我的王道。”
第四十一章丹青之信
靖宁二年十一月初二,离万寿圣节不过四五日时间,亦是太子事务最为繁忙之时。许昌平在詹事府内延磨到午后,方回禀少詹傅光时,说明太子前日索书,此刻齐备,要送入东宫。傅光时因为太子墩锁之时,自己称病不朝一事,连日来心内颇为惴惴不安。此刻见了当日挺身而出的许昌平,明明无事,到底与了他一二笑脸,又扯了三两句闲话,才惆怅万分地放他去了。
定权半月来在礼部和刑部之间来回穿梭,忙得焦头烂额,也无暇顾及旁事。他原本预备于圣节前了断张陆正的案子,以免夜长梦多,再生枝节。无奈善后事远比想象的冗繁,又为在即的圣节所牵绊,何况圣节前夕上报要杀人流人,于情于礼,总是诸多不妥,也只得将此事暂时勉强按压了下来,预备着初七一过,便将审结的卷宗和拟定的预案上报皇帝。他这十几日来早起晏睡,加之两事务皆头绪万千,不敢轻率,虽是年轻,亦觉精力不济。幸得本日礼部几个大老引经据典的话略略少说了几句,午后便偷空歇了片刻。许昌平殿门外求见之时,适逢他午睡方起。
此日值守的内侍并非定权在西苑的旧臣,也不认识许昌平。听他上报了官职名号事由,知道是詹事府的人,便入内向定权回明。定权这才忆起卧榻边尚有这桩心腹大患,一时睡意也没了,扬手吩咐内侍退出,又命人叫来了新任的东宫内侍总管周循,向他“去岳州的人回来没有?”周循答道:“尚未听闻。”定权皱眉道:“此事你也多替我留个心,我手下这些人如今办事是愈发能干了!”他明白不悦,周循也略知此事似乎牵扯非小,思想片刻,小心翼翼问道:“殿下,那这位姓许的官儿,殿下见是不见?”定权挥手道:“我尚不急,他急什么?先打发他回去,等人回来我自会找他。”周循点头道:“老臣去回了他,便说殿下即刻要接见礼部官员,无暇接见。”定权打量了他片刻,冷笑道:“周总管,你也是越发能干了。本宫是在这里躲了半刻清闲不假,还须你费心,派谎儿去哄他一个七品小吏吗?”周循虽被他讥刺了两句,察言观色,却已是会意,思量着此事不能由自己告诉许昌平,便依旧出去扯了方才那个内侍来,嘱咐两句,打发他去了。
那内侍得了这几句话,寻到了许昌平,见他仍在抄手等候,用鼻子笑了一声,道:“这位官人回去罢,殿下不见。”许昌平问道:“殿下现下可在阁内?”内侍趾高气扬地反问道:“在又怎的?不在又怎的?大人就问出个究竟,又能怎的?”许昌平笑了笑,拱手施礼道:“这位大人取笑,下官岂敢?下官亦知殿下连日操劳,想必未得闲暇接见下官这般闲人。大人既得亲近鹤驾,且恳留步,容下官两语求告。”传话者不过是个寻常内侍,被他满面笑容,几句“大人”一叫,只觉无比受用,不由头也晕了,脚也软了,将手抄在袖中道:“你说。”许昌平略一思索,低声道:“殿下前日里的教旨,言左春坊有书寻不见,傅少詹当时在场,我等皆不敢怠慢,今日既得了,少詹再四嘱咐我亲送到殿下手上。殿下想是一时记不起此事来,我等亦不敢因这些微小事搅扰殿下。大人且怜下官回衙不好向长官交差,便烦请与我转呈殿下罢,千万言之是詹事府敬奉。”詹事府现任的首领少詹与左春坊现任的首领左庶子,居本职时颇多不睦,居兼职时自然延续,朝中宫内人尽知道,那内侍听了这话,自然想到又是詹府与春坊龃龉,前赶来献殷勤。方要出言讥讽,预备着将鼻子都牵了起来,忽见许昌平摸出两粒金豆,无声交付到自己手中。在袖内掂了掂,也有钱把重,遂将鼻子放下,顺带连眉头也放下了,想了片刻,突然一笑道:“罢了,大冷的天气,也省得大人来回走动,我便替你担了这个干系罢。”许昌平极力颂扬了他几句,看着他眉开眼笑地离开,嘴角也扯出淡淡一抹笑痕,旋即隐去,转身折返。
那内侍既信人言,又得人钱,又要在主君前抛头露面,旋即便将书送入阁内,交与定权,卖弄口齿将事由说明,难免屋乌之爱,还捎带说了两句詹事府的好话。定权倒也没说什么,只命他将书奉上,打开函套,不看是什么版本,随手翻了翻,见其中夹着一张字条,取出看了两眼,知道是万寿圣节上的祝词,依旧又放回原处。将书推到一旁,上下打量这内侍片刻,微微一笑,问道:“他一个七品的主簿,想来是没有什么钱给你。说吧,你是收了他制钱,还是金银?”那内侍惊得面色煞白,思忖着自己与许昌平说话的地方,太子绝无道理看见,支吾着撇清道:“殿下,臣并不曾收他的东西。”偷眼察看太子,只见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略略偏过了头去,牵袖掩口,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眼波再次横过时,已经满面戾气,笑道:“你不是我的旧人,也不清楚我的脾气。你只记住这句话—我最恨的就是人家在我面前弄鬼。你如肯据实说明,我尚可酌情处理。你若只想倒行逆施,一意欺君,我的眼里是揉不进沙子的。”那内侍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自己收了几个钱,怎么便突然连欺君的罪名也扛上了?愣了片刻,忙跪下分解道:“殿下,臣真的没有……”尚未申诉完毕,定权的指尖已经敲了敲几面,嘴里轻轻咬出两个字来:“杖毙!”
当时便有人应声上前拿人,那内侍吓得魂飞魄散,想到不过不到一二钱金,何至于死,忙高声哀告求饶道:“殿下饶命!臣当真只取了他两枚金豆!”说罢慌忙从袖内将金豆子取出,高举给定权看。周循上前去取了豆子,奉与定权,又在他耳边低声奉劝了一句:“殿下,慎刑。”定权冷笑道:“也罢,过几日便是圣节,本宫也不愿此刻杀生。”转头吩咐道:“杖他二十。”再不管这内侍求恕,看着他被扯了下去。
周循皱眉听着廊下痛声大作,嘴角抽动了半日,终是忍不住规劝道:“殿下如今身居宫内,比不得在外时可以任性,言行还须谨慎为佳。宫人有罪亦不可轻处,一来传入陛下耳中,失了宽和的名声;二来此处旧人不多,难分良莠,老臣也听说过,小人难养。这等奴子,受了责罚,难保不心生怨望,终是无益于殿下。”定权不理会他,将书中夹着的纸条又取出来读了两遍,才朝周循笑道:“是。”
片刻后有人入室回报行杖已毕,定权问道:“他还走得动路吗?”这人被问得愣了半日,思忖着答道:“想是还能。”定权吩咐道:“叫他去领两锭马蹄金,给詹事府方才的来人送过去。就说是他差事办得好,又逢节庆,本宫赐给他,勉励他以后用心做事。—让那蠢材悄悄去找他,不要当着众人面,省得人说我偏私,都要赏我也没有那个钱。”这人实在摸不到头脑,答应着出去传了旨。那背时黄门,只得一瘸一拐而去,一路叨念着将许昌平骂了千遍。及至詹事府,央人偷偷叫出许昌平,大没好脸色地将两锭金子丢给他,说明了来意,大有眼内喷火、喉底生烟之态。许昌平见眼前情境,略一思想,心下便已大致明了,好言认了几句错,又安慰了他几句,这才问道:“殿下询问大人时可还说了些什么?”内侍闻言,愈发怒从心底起,恶向胆边生,若非杖伤牵扯作痛,恨不得便踢这人两脚,气愤愤地略作回忆,遂将太子骂他的话又转骂了出来,难免添油加醋,多加了一番恶意进去。许昌平沉默了片刻,点头道:“烦请大人回禀殿下,殿下爱惜厚意,臣感恩不尽,有死为报。”那内侍不料他还可厚颜同自己说出这话来,想着自己前程也断送在了他手上,狠狠地“嘿”了一声,甩袖便走。许昌平捏着那两锭金子,便如捏了两块冰冷的火炭一般。至良久方缓和了神情,将金锭袖在袋内,信步入衙。
此内侍回宫见了定权,倒不敢再说瞎话,一五一十将自己与许昌平的对答复述。定权仔细听完,点头道:“知道了。”看着他一脸苦相,忽然莞尔,对周循道:“罢了,那点钱,便赏了这杀才买棒疮药罢。”
眼见圣节临近,阖宫上下忙得不亦乐乎,独赵王府内一片沉寂。长和午后入室时,定楷正在一堆手卷和立轴之间挑来拣去,听他进来,也不抬头,问道:“有消息了?”四下虽无旁人,长和却仍是上前附耳,与他耳语了几句。定楷点点头,道:“甚是妥当。”长和等候半晌,见他并无再说话的意思,只得开口询问道:“王爷,那今年的圣节上,王爷……”定楷不待他说完,淡淡打断道:“将寿礼献上,称病不朝便是。”长和蹙眉问道:“若是圣上甚或东宫认真问起来,如何敷衍?”定楷笑道:“休说是圣上和东宫,天下人心里都清楚。既都清楚了,至多糊涂问问,怎还会认真来问?”长和忖度道:“既如此,王爷预备进奉什么寿礼?”定楷叹道:“不正在这里拣着?”长和凑过头去瞧,见不过是些字画,提点道:“虽说此礼不当过重,亦不当太简慢了才是。”
定楷示意他携起一卷青绿山水的天头,自己端起高丽拖尾纸后的白玉碾龙簪顶轴头,慢慢将它卷起,收入匣中,才道:“一来这不是陛下整寿,心意到了即可;二来你大约不知道,陛下乐好此道,只是平日少说而已。”又笑道,“非是我做臣子的曲意逢迎,陛下的一笔丹青,其实断不输本朝大家。”长和笑道:“臣但知道陛下爱画,却从未有幸得见过御笔。”定楷点头道:“陛下已洗墨搁笔多年了。”又道,“多年前内府装裱书画,我倒曾见过陛下的一幅绢本工笔美人行乐图,人物笔意,皆可比洛神风度,惊鸿游龙,不足喻之。其旁御笔题诗两首,书画交映,可谓双璧。虽只得一瞥,却铭记至今。”偏头略作回想,低声吟道:“翠靥自蹙眉自青,天与娉婷画不成。恼道春山亦阁笔,怪佢底事学……”剩得最后二字,却笑了笑,道,“太久了,记不清了。”
他虽不言,长和想想青清韵里能入诗的几个不多的字,大概也便了然,笑赞道:“这也是王爷心爱这些东西,若是臣过眼便忘了。”定楷笑道:“不与你相干的东西,自然忘得也快。”一面将那只匣子交给长和,嘱咐道,“便是这件罢,你代我写了贺寿奏和谢罪表,叫人一并交去给康宁殿的王谨。”长和答应着接了下来,见他仍饶有兴致地东挑西拣,便自行离去。
定楷的目光停在仍然摊开的几幅山水卷轴上,画中的曲折青山一如美人的眉黛,采采流水一如美人的眼波。青山碧水,眉眼盈盈,无限妩媚,无限端庄。江山便如同风华绝代的佳人一般,值得任何一个大好男儿,用丹心,书青史,为她摧眉折腰,写下永不更异的誓词。
第四十二章万寿无疆
圣节当日,天色一片铁青,略无一线阳光,寒风刮在身上,如斧锯刀割一般。太子绝早起身,着公服,先随帝后至垂拱殿接受武臣拜祝,又侍驾前往风华殿宴饮。不过中间几步路没有屏蔽,已冻得一身冰凉。以至皇帝扶着他手走上风华殿的玉阶之时,都忍不住皱了皱眉,觉得自己搭着一块黏手的生铁,问道:“太子的药,还是没有按时吃吗?”定权尴尬笑笑,方要回答,已闻陈谨在一旁笑道:“臣听钦天监说,近日里有雪。看这模样,想是不差。圣节又逢瑞雪,正是圣天子洪福无边,泽被天下之吉兆。”近在咫尺,定权无法置若罔闻,随意附和道:“是。”皇帝转头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手背,笑笑便不再追究。
君臣进入风华殿,诸臣也早已依次站定。中书令何道然作为文臣首长,此刻出班至皇帝御座前,跪拜祷祝道:“臣闻三代之英,初有大道之行。五帝之世,始称大同之治。夫天生圣人,功存社稷;邦宥明主,德育万方……”定权站在一旁听了两句,只觉不过是去年的祝词又换了几个字,老生常谈,食之无味,便展眼向人堆里寻找顾思林,见他果然按皇帝的吩咐,从垂拱殿跟了进来,此时便站在三省公卿的下首。自九月以来,定权并不曾再私会顾思林,既见他以枢部尚书身份站立在文臣之列,面上并无尴尬神情,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回过头来听何道然的祝词,却已经到了比兴抒情的关窍,“感此赫赫威德,采采明光。四夷来宾,九州载阳。上卿俟驾,紫骝伴金阙。平章效书,白燕入玉堂……”这“上卿”本是形容顾思林一流的人物,倒也罢了。只是何道然本是文官领袖,对句却难免有自重之嫌,众人听到,皆掩口葫芦,定权也不由得好笑。八月事时,此人把持省中,固然不曾对自己行半分提挈,却也终究没有对自己施半分加害。许昌平说过他如甘草,倒不如说他更像砝码,添斤减两,四平八稳,只是不知皇帝想让他在这杆刚刚扶正的秤上再压多久。
定权漫无边际胡思乱想有暇,忽一抬头,看见皇帝正含笑望向自己,一个激灵,才察觉何道然已经归位。忙至中廷跪倒,随意拣了许昌平写给自己的几句祝词念道:“臣闻孝者所以事君,忠者其孝之本。伏惟圣王,乐之君子,民之父母。蓼莪劬劳,如天难报。当此诞弥之庆,瑞气盈堂。恭祝吾皇,福祚绵长,万寿无疆。”
皇太子玉音甫落,群臣已相继拜倒,齐呼“万寿无疆”不止。皇帝似颇为喜欢,待众人起身后,便吩咐王慎将早已预备好的如意赐了定权和何道然一人一柄。至众臣入席坐定时,教坊已经开始演奏起《万寿永无疆》的引子来。
一干伶人且歌且舞,然后不过又是依循往年的旧套数,皇帝举盏宣示,由东自西,宴饮伊始。初时气氛尚显拘谨,酒过三巡,舞到好处,便也各自释怀。只因今年齐赵二王皆不在场,替皇帝把盏挡酒的官司便落在了定权一人头上,及待午后,便不免有些头晕目眩起来。
这壁厢奏一段,舞一段,祝一段,来往更迭,终又夹进了杂剧。先艳后正,亦少不得《君圣臣贤》《文君相如》之类的旧例。君臣被插科打诨的段子逗得大乐,殿内气氛倒不算寡淡。定权素日并不喜欢这样热闹东西,逐俗随众笑笑,瞧到个空子便悄悄坐回了原位,拈了个梅子含在嘴里醒酒,再看去时,一段傀儡戏之后,竟做起了《目连救母》的段子。这本是市井间流传甚广的剧目,却不在官本之列,定权恍惚半日,才想起前几日里太常卿傅光时向他报告过,按照皇帝的意思,添了几出新剧,自己也曾过目,事情一多便忘在了脑后,这才安下心来。才听了两句,忽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扯了扯,低头看去,蹙眉半日,方想起他的名字,叫道:“定梁?”
拉扯他衣袖的正是皇帝最小的皇子萧定梁,今年刚刚四岁,因为出世于定权冠礼移宫之后,兄弟二人几乎没有机会谋面。定权除了记得他在中秋节上哭过一次,其余竟然对他半点印象也无,便是说话也是头一遭。今日看他穿戴得整整齐齐,魔合罗一般站立在眼前,也觉得有趣,遂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定梁答道:“我出花儿已经好了,是娘娘让我也来的。”他说起话来尚有些期期艾艾,不甚清爽,定权这才看见他脸蛋上还留着几点痘疤,似乎人也很清瘦的样子,顺手一把把他捞到膝上,拈了几颗蜜饯给他,笑问道:“跟着你的人呢?你乳母许你吃酒吗?”定梁摇摇头,道:“不许,乳母说我长大了才能吃酒呢。”定权笑问:“不吃酒,你走过来做什么?”定梁正色道:“臣来问问殿下,他们在做什么营生?”一面用一根小手指点点台上几个边做边唱的伶官。定权哑然笑道:“那人叫目犍连,他的母亲生前为恶,堕入了阿鼻地狱,不得解放……”忽然想来,定梁定不知何谓地狱,何为果报,遂简明扼要道:“是说孝子的故事。”定梁也不求甚解,点点头,边看边吃蜜饯,两手上都弄得黏黏糊糊,半日又问:“殿下,那又是什么?”定权道:“这是妙通真人求仙成正果的故事。”定梁问道:“什么叫成正果?”定权随口答道:“便是长生—万寿无疆。”定梁似懂非懂,又问:“那么爹爹也是要求仙吗?”定权笑道:“爹爹是圣主,大概是不信这些幻术的。你怎么不去敬爹爹杯酒?”定梁垂下头道:“我不去,我害怕。”定权忽而想起这个幼弟的生母分位卑下,皇帝平素似乎也鲜少将这个幺子放在心上,摸了摸他的头,伏在他耳边悄悄道:“不碍事的,哥哥也怕。可哥哥方才便上去了,还说了好些话呢。”一面抽出手帕亲自给他擦干净了手,又放入他袖中,用自己的酒杯倒了杯酒,撺掇他道:“去罢,去和爹爹说,爹爹万寿无疆。”
定梁便捧了卮酒,摇摇晃晃走上去,对皇帝说了几句话。皇帝便笑着接酒吃了,又吩咐了陈谨些什么,似是赏赐,才放他下来。定权正担心他走路不稳要摔倒,忽见王慎离位,疑心是皇帝叫自己,忙起身上前,低声叫道:“陛下。”皇帝笑道:“没什么事情。你舅舅节后便要动身了,你也敬他一杯酒,过了今日,一家人要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你去叫他过来坐,朕和他就近说说话。”
定权答应了一声,却并不动身,只示意王慎前去邀请。皇帝笑了笑,亦不追究。客星犯御座,群臣自然侧目了片刻,便又若无其事地开始欢饮,不知何人眼尖,借着酒力忽然叫道:“下雪了!”
众人转眼看向殿外,果见不知何时天色全暗,已有碎玉琼瑶飘落。初时星星点点,其后却如破絮,如鹅毛,渐渐密了起来。不由交口称赞,皆道是祥瑞征兆。就此便开始联诗作对,无非又将梨花、柳绵、撒盐一类的旧典搬出,互鼓互捧,互贬互损,仍如争吵朝事一般,热闹非凡。
皇帝眼见瑞雪,心内也甚欢喜,只是懒得去管他们文人游戏,单命一个老状元充当众人的裁判,一面和顾思林慢慢饮酒谈话。定权在一旁倾听,却皆是毫不紧要的言语,半句不涉边情朝事。如此放眼望去,一殿之上作戏的只管作戏,作诗的只管作诗,各自为政,秋毫无犯,不免也觉得好笑。他今日本来多喝了两杯酒,连日又实在操劳,几番忍不住闭目假寐,叫皇帝看见了,便指着他笑对顾思林道:“太子小时候最喜欢下雪,长大了反而转了性子。”定权不知话柄几时移到了自己身上,惊醒忙趋前道:“臣知罪。”皇帝望他片刻,笑了笑,道:“我和你舅舅正说你小时候,有一遭悄悄背着人吃假山石上落的雪,吃得肚子冰凉,破了几天腹。”皇后在一旁笑着补充道:“这事妾也记得,太子那时候还是清河郡王呢,病才好便嚷着要吃酪。王妃不许,还哭了小半日,我们都听到了。”定权脸上一红,却怎么也想不起有这么一桩往事,悻悻答道:“是。”
皇帝不再理睬他,和顾思林又说起他腿伤之事,顾思林也询问皇帝近来御体安和与否,皇帝便借机抱怨总是腰酸。二人面色皆十分平和,不似君臣,倒似经年挚友。定权忽而疑心自己又睡着了,闭目再睁开,如是二三次,见胜地如常,盛筵依然,明媚繁华到了极致,甚至还看到了正坐在角落东张西望的定梁,这才知道并非梦中。
待一干文人的诗句作到无可作处,亦分不出高下,定权与顾思林早已各自归座。天色全黑,宴上歌吹也将收尾,定权心内方舒了口气,忽见陈谨进殿,附在皇帝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话,皇帝便陡然变了脸色。他眼见二人对答了数句,心知有事,却摸不出半点头绪,忙转回头去看顾思林,只见他正与旁人说话,仿佛并未在意。
皇帝挥手令陈谨退下,眨了眨眼睛,只觉面前一片刺目白光。想来究竟还是燕饮无度,以致中酒的缘故。用手指压了压鼻侧的四白,头脑中随即轰鸣阵阵,周遭正在演奏的声乐,亦如几方人正在争吵殴斗一般。抬眼看了看太子,见他也正举目仰视自己,他的五官周围笼罩着一层淡淡清光,他的面目模糊,却依然知道,太子这一回并没有刻意避开自己的目光。父子这般长久对望,是从来未有之事,皇帝难免心生诧异。人言天下至亲,莫如父子,可是面前的这个儿子,此刻心内在想些什么,自己却半点也猜测不出来。
突如其来的疲惫如大潮涌起,吞噬了皇帝清醒的思维。他垂下眼帘,朝定权招了招手。定权愣了半日,直待王慎在一旁悄悄推了自己一把,方如梦初醒,缓步走到皇帝身旁,试探地叫道:“陛下—父亲?”皇帝只觉这声音从极远处传来,无比陌生,问道:“太子?”定权答道:“臣在。”皇帝这才点了点头,道:“朕有些病酒,想先回去歇歇。”定权忖度了片刻回答道:“天色也晚了,这出戏也快收场了。陛下如不适,待到曲终,臣吩咐停止飨宴,亲自服侍陛下还宫可好?”皇帝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出戏正唱到最热闹的时候,何必我一人向隅,使得满座不欢?就说我去更衣罢,你且劳神替我看看就是了。”定权虽不解皇帝此意为何,只知大为不妥,方想再进言,已听皇帝向皇后招手道:“卿卿,你扶我进去罢。”话既出口,皇后和太子的面色同时一滞,良久方闻皇后笑道:“是。”
帝后出殿时,雪已积至半尺之深。二人同上舆辇,皇后方笑道:“陛下是从没这样叫过臣妾的。”皇帝眼望夜空,失神半晌,方笑问:“怎么,你不喜欢?”皇后沉默了片刻,道:“不是不喜欢,只是不曾听惯。”皇帝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卿卿,那个孩子没有了。”皇后一时没有听清,问道:“陛下说什么?”言既出口,皇帝忽觉此语此情此境都似曾相识,熟悉得骇人,无奈偏偏头痛如裂,想不清爽,半日回过神来,方微微一哂,道:“是二郎的那个夫人,说路途中受了点惊吓,母子便都没有保住。”皇后愣了半晌,突然抓紧了皇帝的手,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路官道官邸,怎么就会受了惊?”皇帝抽回手去,淡淡应道:“朕自然会去查的。”二人同乘默坐,久后方闻皇后低声泣道:“也有六个月了,可知道是男是女吗?”皇帝只觉她这话无比无聊,无比滑稽,冷笑道:“是男是女,还有什么要紧吗?”皇后点点头,一片昏暗之中,一点冰凉突然打在了皇帝的手背上。皇帝不知那是她的眼泪,还是误入车辇的雪片,心中稍感嫌恶,伸手将它拭去,转过头去望着漫天飞雪,冷冷道:“是个郎君。”
万寿圣宴,皇帝一人甩手先走了,留下皇太子压阵,实在不成体统。定权无奈,好容易待得一出戏罢,装腔作势溜到后殿小坐了片刻,才又出面传令旨,言陛下深感众卿心意,宴饮过度,借更衣之机便先歇下了,请众臣勿念。又恐众人再生猜疑,虽心内急躁,表面却依然要做出一派安详模样,便也借机半推半就多饮了数杯,以为酒遁。支撑到曲终宴罢,代皇帝一一受礼还礼,将各种冗杂俗事料理完毕,已近戌时。出殿方知雪意已深,望着风华殿前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雪地,只觉龌龊非常,不由皱眉。王慎追上来为他拉上貂裘,又要吩咐准备肩舆,定权摆了摆手,问道:“阿公,适才陈谨和陛下说了些什么,你可听到了?”王慎原本打算待他还宫再向他汇报此事,既然他现下发问,便悄声答道:“老臣也没有听清楚,听得一二句,像是在说广川郡的事情。”定权听见这个封号便觉厌恶,问道:“他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万寿圣节上又拿出来搅扰?”他眼神迷离,似有醉意,王慎索性贴面与他耳语了两句,才略略退避道:“臣估摸着是这么回事,陛下心中伤感,所以中途避席。”定权回想起方才皇帝望向自己时的神情,回忆前事,心内也慢慢牵扯出了一点如同歉疚的疼痛,于此清冽夜空中吸了口气,再吐来时却是满脸的冷笑,“不过是个庶子,何至于此?”王慎叹了口气,不再答话。
二人于雪中站立,到底是王慎眼尖,忽然喊了一句:“六哥儿。”定权抬头去看,定梁果然站在一旁,便将他抱了起来,问道:“你在此做什么?怎么还不去?”定梁突然叫道:“哥哥!”惊得他的从人忙纠正道:“要称呼殿下。”定权笑道:“无妨,随他叫什么—怎么了?”见他从怀中掏出适才自己给他的手巾,已经是皱巴巴的一包,道:“方才我吃了哥哥的果子,也给哥哥留了几个。”他这般投桃报李的行径,定权自然觉得好笑,接过来随手递给王慎,道:“那便多谢你。”忽而又想起一事,问道,“爹爹方才和你都说了什么?”定梁歪着头想了半日,道:“爹爹说,什么万寿无疆的话,那是你哥哥骗你的,没人能够万寿无疆。”定权微愣了愣,定梁便又追问道:“真的吗?”定权点头苦笑道:“对,爹爹是圣君,哥哥骗不过他。”一面放他下来,叫人好生护送他离去。
定权在雪地里站立片刻,眼看笙歌散尽,人去楼空,终于开口嘱咐道:“今日一整日,陛下也乏透了。再听着这等事情,想必心内不豫,还请阿公留神侍奉。”王慎知他的心意,答道:“殿下放心,请登舆罢。”定权含笑拒绝道:“不必了,我走回去,也好醒酒。”王慎劝他不过,只得随他任性而去。
因是月初,更兼落雪,无月无星。天地间一片混沌,夜色深沉,如洪荒初辟,宇宙重开。定权命一干人等远远相随,亲自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风已经渐定,剩漫天大雪寂静落下,足底如踩金泥玉屑一般,铮铮有声,虽独行入暗夜,亦不觉寂寞。平日看惯的一阁一殿、一石一瓦,一应变得面目模糊。天地间全然翻作陌生的模样,反倒渐渐地使他感觉出平静安全。他素来畏寒,在这大雪之中,反不觉冷,及行至延祚宫,竟走出一身大汗来。虽已还宫,仍贪恋这广袤雪场,更不情愿入室。但觉眼前美景难逢,欲与人共赏。借着微薄酒意,未及多想,便兴冲冲向殿后走去。直到廊下,满头汗被穿堂风一激,微微清醒,才明白过来自己身在何处。踯躅良久,难决进退,终是打定主意,细细嘱咐了身后相随的内侍几句话,见他要踏雪而去,又阻拦道:“你沿廊下去,别踩坏了这片雪。”
阿宝在阁内,先断断续续听了半日顺风而来的歌吹,好容易傍晚时蒙眬睡去。一个梦浅时分,忽闻檐外窸窸窣窣,又有雨声。她不辨究竟是梦是真,侧耳倾听良久,终于隔帘问道:“夕香,是下雨了吗?”半晌无人答话,许是无人听见,许是无人。她便也不再问了,合上了眼睛,昏昏沉沉地想再睡过去。
帘外忽有一个声音静静答道:“下雪了。”
尚未明白过来,她的泪水便已顺颊垂落,心内却如梦中一般平静安和。
第四十三章雪满梁园
阿宝仔细拭干了泪水,披衣坐起,慢慢揭开了帐幕,旋即又放落,双手抚了抚蓬乱鬓角。定权微笑了笑,温声问道:“你醒来了?”阿宝隔帘答道:“是,殿下来了多久了?”定权笑道:“也有小半个时辰了,见你睡得深沉,不忍打扰,正想回去。”阿宝连忙又打开帘子,但见他仍静静坐在面前,含笑望着自己,才安下心来,轻轻呼唤道:“殿下。”定权点头道:“你要起来了吗?”阿宝点点头,四下张望去找夕香等人,定权起身道:“我已叫她们出去了。”亲自上前搀扶起她,笑道:“身上都有了汗息了。别竟日躺着,下地走动走动,兴许好得更快些。”她病后体弱,控着头看似极不舒服,定权便弯腰将她的鞋拾了起来,为她穿好。随手帮她整理了一下凌乱鬓发,道:“起来看看外面罢。”
他托着阿宝走到窗前,将窗格支起,一阵清冽寒气入室,将阁内浓重的药气炭气冲淡,登时令人耳目清明了许多。透过方寸窗口,可见洁白雪片碎玉抛珠,泼天直直垂落。楼作纯银,阁成水晶,朱梁碧瓦隐去了颜色,不见梁间双燕、瓦上鸳鸯,繁华喧嚣过的万事万物,都静静地湮没在了雪场之下。那晶莹白雪,只凭借几盏昏暗宫灯,便折射出了万点晶莹微光,仿佛雪地里亦睁着无数双盈盈泪眼。阿宝注目良久,忽然叹道:“真的下雪了。”
定权摸了摸她的掌心,见她只穿着单衣,轻轻问道:“你冷罢?”阿宝这才觉出寒意,略略点头。定权将自己脱下的貂裘为她裹上,笑道:“好了,就是出去踏雪也是无碍的。”阿宝摇头道:“不要踏雪,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定权扶她坐下,一手搭着她的肩头,颔首道:“不错,这样就已经很好了。”阿宝伸手到肩上,将他的手牵引至自己面前,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了半晌,忽然叹气问道:“已过了这么久,还没有长好吗?”定权顺她目光望去,方知她说的是自己折断的那枚指甲。随意瞧了瞧,果然见新生的甲面上仍旧有一道深深裂痕,抽回手去,无所谓地笑了笑,道:“大约是回不到从前的模样了。”
阿宝微觉遗憾,转头看见案上摆着的一只小小食盒,问道:“这又是什么?”定权笑道:“是了,被你胡乱打岔,正经事都忘记了。”阿宝疑惑地看他走开,坐到了几案的对面。他行动时,袍袖间带出的风,似有淡薄的酒气。
定权将食盒内的一只小金盏取出,推到了阿宝的面前,盏中是一碗霜腴雪腻的酥酪。阿宝不明缘故,抬头看他。定权将羹匙递到她手中,微笑道:“你病了这许久,也不曾过来看你,我怕你心内怨恨我,又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哄你开心,只好带了这东西过来—你尝尝看,我与你说说它的典故。”
阿宝用小金匙舀了一口,送入口中,病得久了,一时也分辨不出滋味,但觉真如霜雪般,入口即融,清凉甜美。定权看着她吃酪,一面果然徐徐讲述了起来:“我小的时候,最盼生病。”阿宝奇怪道:“为什么?”定权笑道:“因为生了病,便不必读书了,还有这些东西可吃—平日里母亲总不许我吃凉的。”阿宝又吃了两匙,问道:“然后呢?”定权道:“你先吃尽了,我再说给你听。”阿宝想听后事,果然依言将羹酪食尽,追问道:“然后呢?”定权便微笑敷衍道:“然后我就大了,知道这东西只能哄小孩子开心,用它已经哄不住自己了,就很少吃了。怎么样,你觉得开心吗?”
阿宝又被他骗了一遭,用金匙轻轻敲击着碗沿,叹道:“其实我知道你不过是哄我。”低头隔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又说,“可是我心里……我的心里还是欢喜的。”她病中所余气力不多,这话说出口,已耗费去了大半,连手指都禁不住颤抖了起来。好容易打定主意抬头去看定权,定权却只点头道:“多谢你,你这么说,我便心生感激了。”
他今夜行止大异,无论再多喜悦,阿宝心内亦不可谓不疑惑。只是直到此语说出,才真正觉得惊诧。举目望他,但见他目光冲淡,面色平和,眉头眼角皆沉静,不着喜悲之态。他侧着脸去看落雪,她眼内却只看着他。只觉眼前人无比的真切,也无比的疏离。
他的心思不知随那飞雪飘到了何处,突然又回过头来,莞尔一笑,“阿宝,我其实是喜欢你的。”
(点击上方卡片可阅读全文哦↑↑↑)
感谢大家的阅读,如果感觉小编推荐的书符合你的口味,欢迎给我们评论留言哦!
想了解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