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枝放下手中红色的辣椒,向母亲说:
“我去一趟茅屋。”
于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纺织一般快。
金枝的辫子毛毛着,脸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着病的现象,把她变成和纸人似的,像被风飘着似的出现房后的围墙。
你害病吗?倒是为什么呢?但是成业是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什么也
不懂得问。他丢下鞭子,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着想动作一切。金枝打厮着一般的说:
“不行啦!娘也许知道啦,怎么媒人还不见来?”男人回答:“嗳,李大叔不是来过吗?你一点不知道!他说你娘不愿意。明天他
和我叔叔一道来。”金枝按着肚子给他看,一面摇头:“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这个样子啦!”男人完全不关心,他小声响起:“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
是干啦!”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着。母亲的咳嗽声,轻轻的从薄墙透出来。墙外青牛的角上挂着秋空的
游丝。
母亲和女儿在吃晚饭,金枝呕吐起来,母亲问她:“你吃了苍蝇吗?”她摇头,母亲又问:“是着了寒吧!怎么你总有病呢?你连饭都咽不下去。不是有痨病啦!?”母亲说着去按女儿的腹部,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手指四张着
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你有了痨病吧?肚子里有一块硬呢!有痨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块。”女儿的眼泪要垂流一般的挂到眼毛的边缘。最后滚动着从眼毛滴下
来了!就是在夜里,金枝也起来到外边去呕吐,母亲迷蒙中听着叫娘的声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昼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
另半身是弯在枕上。头发完全埋没着脸面。等母亲拉她手的时候,她抽
扭着说起:“娘……把女儿嫁给福发的侄子吧!我肚里不是……病,是……”到这样时节母亲更要打骂女儿了吧?可不是那样,母亲好像本身有
了罪恶,听了这话,立刻麻木着了,很长的时间她像不存在一样。过了一刻母亲用她从不用过温和的声调说:“你要嫁过去吗?二里半那天来说媒,我是顶走他的,到如今这事怎么办呢?”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三、老马走进屠场
老马走上进城的大道,“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
着,在等待这个残老的动物。老王婆不牵着她的马儿,在后面用一条短枝驱着它前进。大树林子里有黄叶回旋着,那是些呼叫着的黄叶。望向林子的那端。
全林的树棵,仿佛是关落下来的大伞。凄沉的阳光,晒着所有的秃树。田间望遍了远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像没有感觉的光了毛的皮带,远近平铺着。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现在明显的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从地面突出。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是安静的伏贴在那里。王婆驱着她的老马,头上顶着飘落的黄叶;
老马,老人,配着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道口渐渐看见人影,渐渐看见那个人吸烟,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动的身子来,有点像一个驯顺的猿猴。他说:“唉呀!起得太早啦!进城去有事吗?怎么驱着马进城,不装车粮拉着?”
振一振袖子,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抚弄一下,王婆的手颤抖着说了:“到日子了呢!下汤锅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看着马在吃道旁的叶子,她用短枝驱着又前进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着了。过了一个时刻转过身来,他赶上去说“下汤锅是下不得的,……下汤锅是下不得……”但是怎样办呢?二里半连半句语言也没有了!他扭歪着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马儿的鬃发。老马立刻响着鼻子了!它的眼睛哭着一般,湿润而模糊。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心孔。哑着嗓子,王婆说:“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汤锅,还不是等着饿死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着。马行在前面,王婆随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着了;一步一步风声送着老马归去。
王婆她自己想着: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利害?年青的时候,不是常常为着送老马或是老牛进过屠场吗?她颤寒起来,幻想着屠刀要像穿过自己的背脊,于是,手中的短枝脱落了!她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着好像个鬼魂样。等她重新拾起短枝来,老马不见了!它到前面小水沟的地方喝水去了!这是它最末一次饮水吧!老马需要饮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沟旁倒卧下了!它慢慢呼吸着。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调呼唤着:“起来吧!走进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马仍然仰卧着。王婆看一看日午了,还要赶回去烧午饭,但,任她怎样拉缰绳,马仍是没有移动。
王婆恼怒着了!她用短枝打着它起来。虽是起来,老马仍然贪恋着小水沟。王婆因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树枝在马儿的脊骨上断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经过一些荒凉的家屋,经过几座颓败的小庙。一个小庙前躺着个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着的。孩子小小的头顶露在外面,可怜的小脚从草梢直伸出来;他是谁家的孩子睡在这旷野的小庙前?
屠场近着了,城门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着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马,为了耕种,伤害得只有毛皮蒙遮着骨架。现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进屠场。就是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觉得好像悬起来;好像要掉落一般,当她看见板墙钉着一张牛皮的时候。那一条小街尽是一些要摊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两旁。地面踏起的灰粉,污没着鞋子;冲上人的鼻孔。孩子们拾起土块,或是垃圾团打击着马儿,王婆骂道:
“该死的呀!你们这该死的一群。”
这是一条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尽头,张开两张黑色的门扇。再走近一点,可以发见门扇斑斑点点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场了!她努力镇压着自己,不让一些年青时所见到刑场上的回忆翻动。但,那回忆却连续的开始织张:———一个小伙子倒下来了,一个老头也倒下来了!挥刀的人又向第三个人作着式子。
仿佛是箭,又像火刺烧着王婆,她看不见那一群孩子在打马,她忘记怎样去骂那一群顽皮的孩子。走着,走着,立在院心了。四面板墙钉住无数张毛皮。靠近房檐立了两条高杆,高杆中央横着横梁;马蹄或是牛蹄折下来用麻绳把两只蹄端扎连在一起,做一个叉形挂在上面,一团一团的肠子也搅在上面;肠子因为日久了,干成黑色不动而僵直的片状的绳索。并且那些折断的腿骨,有的从折断处涔滴着血。
在南面靠墙的地方也立着高杆,杆头晒着在蒸气的肠索。这是说,那个动物是被钉死不久哩!肠子还热着呀!满院在蒸发腥气,在这腥味的人间,王婆快要变做一块铅了!沉重而没有感觉了!老马———棕色的马,它孤独的站在板墙下,它借助那张钉好的毛皮在搔痒。此刻它仍是马,过一会它将也是一张皮了!一个大眼睛的恶面孔跑出来。裂着胸襟。说话时,可见他胸膛在
起伏:“牵来了吗?啊!价钱好说,我好来看一下。”王婆说:“给几个钱我就走了!不要麻烦啦。”那个人打一打马的尾巴,用脚踢一踢马蹄;这是怎样难忍的一刻呀!王婆得到三张票子,这可以充纳一亩地租。看着钱比较自慰些,她
低着头向大门出去,她想还余下一点钱到酒店去买一点酒带回去,她已
经跨出大门,后面发着响声:“不行,不行,……马走啦!”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场
中出来一些男人,那些恶面孔们,想要把马抬回去,终于马躺在道旁了!像树根盘结在地中。无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她给马搔着头顶,它渐渐卧在地面了!渐渐想睡着了!忽然王婆站起来向大门奔
走。在道口听见一阵关门声。
她哪有心肠买酒?她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
归来一般。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从不舍弃在贫
农们的身上,那个使人取了钱走去。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四、荒山
冬天,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在王婆家里满炕坐着女人。
五姑姑在编麻鞋,她为着笑,弄得一条针丢在席缝里,她寻找针的时候。
做出可笑的姿式来,她像一个灵活的小鸽子站起来在炕上跳着走,她说:“谁偷了我的针?小狗偷了我的针?”“不是呀!小姑爷偷了你的针!”新娶来菱芝嫂嫂,总是爱说这一类的话。五姑姑走过去要打她。“莫要打,打人将要找一个麻面的姑爷。”王婆在厨房里这样搭起声来;王婆永久是一阵忧默,一阵欢喜,与
乡村中别的老妇们不同。她的声音又从厨房打来:“五姑姑编成几双麻鞋了?给小丈夫要多多编几双呀!”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来,她说:“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太婆,快五十岁了,还说这样话!”王婆又庄严点说:“你们都年青,哪里懂得什么,多多编几双吧!小丈夫才会希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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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哗笑着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里笑,垂下头去,假装在席上找针。等菱芝嫂把针还给五姑姑的时候,屋子安然下来,厨房里王婆用刀刮着鱼鳞的声响,和窗外雪擦着窗纸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着冻冰的鱼,两只手像个胡萝卜样。她走到炕沿,在火盆边烘手。生着斑点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妇人放下那张小破布,在一堆乱布里去寻更小的一块;她迅速的穿补。她的面孔有点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样,眉峰是突出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听一些妖艳的词句,她开始追问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着吗?”
两只在烘着的手,有点腥气;一颗鱼鳞掉下去,发出小小响声,微微上腾着烟。她用盆边的灰把烟埋住,她慢慢摇着头,没有回答那个问话。鱼鳞烧的烟有点难耐,每个人皱一下鼻头,或是用手揉一揉鼻头。生着斑点的寡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问这话。墙角坐着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绳穿着鞋底的沙音单调地起落着。
厨房的门,因为结了冰,破裂一般地鸣叫。
“呀!怎么买这些黑鱼?”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听了声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长的身子。
“真是快过年了?真有钱买这些鱼?”
在冷空气中,音波响得很脆;刚踏进里屋,她就看见炕上坐满着人:“都在这儿聚堆呢!小老婆们!”
她生得这般瘦,腰,临风就要折断似的;她的奶子那样高,好像两个对立的小岭。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来。靠着墙给孩子吃奶的中年的妇人,望察着而后问:
“二婶子,不是又有了呵?”二婶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说:“像你们呢!怀里抱着,肚子还装着……”她故意在讲骗话,过了一会她坦白地告诉大家:“那是三个月了呢!你们还看不出?”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浅浅地笑了:“真没出息,整夜尽搂着男人睡吧?”“谁说?你们新媳妇,才那样。”“新媳妇……?哼!倒不见得!”“像我们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们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
夫才会新鲜哩!”
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都在幻想着自己,每个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个人的脸都发烧。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着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经过厨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妇人们在一起,她们言调更无边际了!王婆也加入这一群妇人的队伍,她却不说什么,只是帮助着笑。
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着了!不能开口。李二婶子的奶
子颤动着,用手去推动菱芝嫂:“说呀!你们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你快问问她!”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十多回。”全屋人都笑得流着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李二婶子静默一会,她站起来说:“月英要吃咸黄瓜,我还忘了,我是来拿黄瓜。”李二婶子,拿了黄瓜走了,王婆去烧晚饭,别人也陆续着回家了。
王婆自己在厨房里炸鱼。为了烟,房中也不觉得寂寞。鱼摆在桌子上,平儿也不回来,平儿的爹爹也不回来,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饭,热气作伴着她。
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她家也最穷,和李二婶子隔壁住着。她是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
可是现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婶子听到隔壁惨厉的哭声;十二月严寒的夜,隔壁的哼声愈见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风吹着像要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着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你……你给我一点水吧!我渴死了!”声音弱得柔惨欲断似的:“嘴干死了!……把水碗给我呀!”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于是那孱弱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啜泣
着,哼着,隔壁像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缘着树枝爬上去,顺着结冰的小道滑下来,他们有各样不同的姿式:———倒滚着下来,两腿分张着下来。也有冒险的孩子,把头向下,脚伸向空中溜下来。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着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追在后面打骂着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着。
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正走过山坡,平儿在那里。平儿偷穿着爹爹的大毡靴子;他从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脚上。平儿蹒跚着了!从上坡滚落着了!可怜的孩子带着那样黑大不相称的脚,球一般滚转下来,跌在山根的大树杆上。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那样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终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儿赤着脚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样远,王婆仍是说着:
“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踏破了哪里有钱买?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她先哑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她说:
“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月英好像佛龛中坐着的女佛。用枕头四面围住她,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她患着瘫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请神,烧香,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后来就连城里的庙也去烧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并且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做丈夫的感着伤心!他嘴里骂:
“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像娶个小祖宗来家,供奉着你吧!”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辩,他还打她。现在不然了,绝望了!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更强烈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月英指点身后说:
“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着被子了!用砖依住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声音欲断一
般又说:“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
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月英说:“看看我的身下,脏污死啦!”王婆下地用条枝拢了盆火,火盆腾着烟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开她
的被子时,看见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盘。五姑姑扶住月英
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唤!“唉哟,我的娘!……唉哟疼呀!”她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着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
做成一个直角,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
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
王婆用麦草揩着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着。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来,当擦臀部下时,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会蠕行似的。借着火盆边的火光去细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王婆问月英:
“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
月英摇头。王婆用凉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没有感觉,整个下体在那个瘫人像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体。当给她一杯水喝的时候,王婆问:
“牙怎么绿了?”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来,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始低嘎。
她说:“我是个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着,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的不停。现在停下了,她是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的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昏旋了!为着强的光线,为着瘫人的气味,为着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波所遮拦。
五姑姑当走进大门时向王婆打了个招呼。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给那个经验过多样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紧头上的蓝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脚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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