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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3/12 18:51:00
                            

我喜欢明月这个名字胜过喜欢她本人,这名字自带光芒,容易使人产生美好的遐想。

很多年前,明月独自住在乡下一所老旧的宅子里,她的大儿子因病跟父亲去另一个世界里团聚了,小儿子拖家带口常年在外谋生,每年完任务似的回来走一两遭。这样的情形导致照顾明月的任务只能落到她唯一的女儿身上。明月生命的最后几年,她的女儿总带着我,奔波在探望的路上。

明月不是那种聒噪的乡下老太太,她沉默寡言,不喜欢凑热闹,连麻雀叫都会嫌吵。这令我怀疑她有某种毛病。我妈干活的时候,明月多半安静地坐在明净得能看见浮尘的阳光里,或是有穿堂风经过的屋檐下,老半天也不同我们说一句话,她不同于一般的母亲,见了女儿,就像老燕见了小燕,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亲热话。

做女儿的回到娘家就两种情况,要么小姐,要么丫鬟,我妈属于后者。她总是那样忙碌,不是在园子里耙土栽菜、给善于攀爬的藤蔓植物搭架,就是劈柴担水;或是拆洗被褥、晾晒衣物。除此之外,明月家的一狗一猫和几只鸡也需要照顾。我妈如此勤劳,无非是希望每回她走的时候,明月家是井然有序,焕然一新的。因此,她无暇陪伴明月,只好让无所事事的我陪她说话,以弥补一个寡居老人平时独处的寂寞。可你知道,明月不大理我,我坐在她身边显得多余又无聊,她是个只自顾自发呆的人。

据说明月是个有故事的人。小时候在明月家村子里玩,不止一个小伙伴问过我,听说你渭婆以前是地主婆,她家里是不是藏着很多金元宝?我们这里管外婆叫渭婆。头一回,我刚进家门就迫不急待地把这话讲给明月听,还未说完就遭到我妈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但明月并不像我妈那样反应激烈,她将我护在身后说,孩子知道什么,你骂她干啥?从此我就长了记性,不敢再提这话。还有村里来了卖桃换瓜的,围观的老太太总是怂恿我说,给你渭婆要袁大头去,财东家出来的,手里有硬货呢。虽然我不知道金元宝和袁大头到底是什么,但我听出了一点门道,那就是—明月是个有钱人,这使我很兴奋。

我对明月的身世本来就饶有兴趣,听多了村里人的这种话,就更迫切地希望能从她那里了解到一种我完全陌生的,甚至无法想象的生活。比如她曾在大户人家当过童养媳,那家里是什么情形,人们吃喝穿戴是什么样子?还有明月40多岁上时见过省上来的工作组,据说由县革委会主任毕恭毕敬地陪同前来。县革委会主任,相当于现在的县长或县委书记,可见来的工作组不是一般的工作组。可明月极不情愿讲那些陈年旧事,我对她有限的了解,多来自于我妈和家里的亲戚,用他们的话说,她是见过世面的人,是个不简单的女人。

我不止一次的央求明月给我讲宋老爷家的事情,那是些全新的东西,像好看的民国电视剧一样让人充满期待。我竟然觉得那样的时代对明月来说,远远好过我们生活的时代。在人们的嘴里,曾经风光无限的她与眼前苍老寂寞的她,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对比。可明月言语谨慎,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好几次她极不高兴地训斥我,说我问得太多了。当时我很生气,过后也就忘了,再后来我想,毕竟她为那些事挨过整、吃过苦头,那些记忆对她来说是有创伤的,不愿讲完全可以理解的。

明月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大约她觉得自己去日苦多,因而满足了我的愿望,抑或她觉察到我是一个细腻、敏感富有同情心的人,因为她对我说,她的儿女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关心过她、追问过她过去的事。

一天,我妈去外地给明月买一种稀缺的药,家里只有我和她时,明月主动开口跟我讲了她的事。当我妈从我嘴里得知这些尘封的往事时,她在惊讶之余陷入沉思和忧伤。说实话,作为女儿,她同明月的感情是疏离的,对她的了解是粗浅的。明月去世后,每每回忆起来她总要哭一场,常常自责并愧疚于他们兄妹年少无知时对明月的冷漠和抱怨。那时候他们认为,他们的前途和命运之所以变得很糟糕,完全是受了明月的影响。

的确,在我亲耳听到这些事之后才知道,之前很多关于明月的传闻都是有失偏颇的,事情往往是另外一副样子。那一年她83岁,牙齿脱落,嘴唇干瘪,整个人像一枚被岁月风干的果子,但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口齿和听觉,我们交流起来几乎没有任何障碍。

明月是由生产队长步行四五里路送到大队部的。明月和家里人对上头来的工作组要向社员了解生产队里的情况深信不疑。但生产队长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次事件的不大寻常,但他深藏不漏,一如既往。

生产队长像革命年代的联络员,将明月交给在大队部门前望眼欲穿的大队书记后匆匆返回了。来不及松口气,明月就被带了进去。这里原是某大户人家的一处院落,没收充公后作了大队部。大队部隔壁是饲养室,空气里混杂着刚铡过的青草味和浓重的牲口粪便气息。明月走过大队部院子的时候,目光越过那些风雨长期剥蚀豁牙丛生的土墙,看见好多牛正头对头在大棚下吃草,它们发出细碎而散漫的咀嚼声,马和骡子则高昂着头,蹄子不安分地叩着地面。

那天,陪同工作组下来的是本县和本公社最大的两个父母官:县革委会郭主任和公社革委会张主任。明月进门时屋里烟雾缭绕,显然他们已等候多时。张主任常下来参加社员大会,明月见过,其他人一个也不认识。看到人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明月骤然觉出气氛的不同寻常来。

大队书记知趣地退出后,张主任拉过一条长板凳叫明月坐下。草率地进入到一种庄严的气氛里,五对一的阵势,出于本能的警觉,明月感觉她走进了某种危险当中。

张主任说这是省上来的工作组。他从坐中间的人介绍起,这位是郝主任,这是李组长,这是书记员小杨,专门下来找你调查了解有关情况的。接着他转向穿四个兜站在长条桌边的大背头介绍说,这是咱们县革委会的郭主任,今天专程陪工作组下来的。大背头略微矜持地朝明月点点头说,听说你是积极分子,要好好配合省上工作组的调查。

慈眉善眼的郝主任说,郭主任太客气了,完全没必要跑这一趟,你和张主任忙你们的去吧。

大背头说,郝主任快别这么说,你们在宋家村搞调查时,我正在地区开会,走不开没能来陪同你们,这让我很不安,现在我回来了,怎么能不来呢?

郝主任说,烟呀茶呀,什么都有,社员家安排的伙食也不错,非常感谢二位。但你们还得回避一下,这是纪律。

郭主任和张主任走后,娃娃脸小杨过来同明月握手。明月给握得晕晕乎乎的,来人亲切地称她为同志,同志不就是自己人嘛!仅凭这一点,明月心中的疑虑消散了不少。灵台解放那一年,一个穿灰*装的大胡子首长也是这样,握住她的手亲切地叫同志的。

郝主任温和地说,明月同志,我们找你调查了解一些情况,你不要有思想负担,我们问什么,你回答什么,实话实说就行了。留短发干散利落的女干部说,郝主任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要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半句假话都不能说。

明月问,说什么呢?

郝主任说,我们会问你的。

下面是女干部的问话,明月当时跟我讲得比较凌乱,我整理了一下,大致如此。女干部自我介绍说叫*英,喊她李组长或*英都行。

宋为公这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

宋六子,你总该认识吧?宋六子就是宋为公。

认识。

听说你在宋家当过童养媳,是事实吗?

明月低下头嗫嚅道,有这回事。

这就对了,郝主任双手抱胸,看着明月说,你就这样实事求是地回答就行了。他叮嘱埋头做笔记的小杨,手头来麻利点,记录尽可能详尽些。

宋家是怎么威逼你去当童养媳的?说说当时的具体情况。

明月想了想说,没有人威逼我,是我爹寻上门把我卖给宋家的。那些年又打仗又闹饥荒,孩子多养不活,为寻活口,我爹把我卖给了宋家,我们是心甘情愿的。

明月记起妈给她穿了一双硬邦邦夹脚的新布鞋,红色碎花小袄,毛蓝裤子,头顶挑出桃儿大的一块,用红头绳缠了炮仗长的一截,脑勺上垂着一根小辫子。长那么大,明月从没如此体面过。她是家里唯一从头到脚穿戴一新的人,不过那些穿戴全是爹赊来的,是怕宋家看不上人才如此打扮的。

经过打扮的明月更显瘦小可怜,爹对此却很满意。

中间人说,宋家财旺人不旺,大儿子不到十二殇了,二儿子又是个病秧子,宋老爷为此日夜担忧,不知谁给出的主意,说订一门子穷婚就不怕了,命穷的攀附上命贵的,必定要牢牢抓住,这样一来就套牢靠了。宋老爷便决定给儿子找个碎媳妇。

离家那天是农历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明月没看见龙,却看到天在下土,太阳被遮光了,只隐约可见一小块昏*的光晕。到处是一色浑沌的土*,地上几乎没一样活物,连一只飞鸟都不见。那样的天气,只会让人恓慌难过,小明月是垂着泪离开家的。

你爹拿人家钱了?你当时亲眼见了?李组长有些不大相信。

拿了,我亲眼看见,四个银圆。等钱回去买粮救命呢。中间人也见了。

你爹走时哭了吧?李组长很注重细节。

我爹没哭,我哭了。我害怕,拽着我爹的衣襟要跟他回去,我爹打掉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天快黑的时候,麻雀在屋檐下吵闹成一片,宋家不知为什么有那么多麻雀,我家就没有,可能是我家没有吃的吧。麻雀一叫,我就想家,心里就难过得要命,我一辈子最怕麻雀叫,一叫我就心慌头疼,这毛病就是那时落下的。那会我只能偷偷哭,怕宋家人看见了不高兴,不高兴就不要我了。去之前我爹给我说了好几天,我爹说你愿意一家人饿死呀?到了宋家不愁吃,不愁穿,多好呀!多少女娃想去,还去不了呢,咱虽没有缠脚,生辰八字却能合上,人长得也俊俏,这就是我娃的命,我娃要翻身了!

你爹居然没有哭?李组长不大相信。

我爹眼硬,我从没见我爹哭过。我姐姐秋月偷吃东西,我妈拿捻线绳的铁陀螺照头一下给打死了,另一个姐姐病死了,一个弟弟生下来没奶吃饿死了,我妈把眼睛哭坏了,我爹却一个泪渣都没掉。走了三个,还有五个呢,少一张嘴少一份争迫,有什么好哭的呢?我爹给我妈宽心说。

郝主任的表情变得沉重起来。李组长说,明月同志,我们今天专为调查宋为公的黑历史而来,不是听你讲故事的,当时怎么个情况,你要如实说来,弄虚作假会害死人的,对你也没有好处。

我说的全是实话,不敢说假话。

李组长习惯性的用拳头支着下巴,满脸同情地看着明月,说说宋家当时的情况,他们是怎么欺压剥削你的?

明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郝主任说,明月同志,我这么问你,宋家当时有几百亩地,骡马牛羊成群,雇了长工加短工,开着染房和药铺,住的是前厅后院,姓宋的有两个老婆,这些是不是事实?

是事实。

李组长马上接上,他们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草菅人命对不对?

明月默不做声。

郝主任解释说,宋家人穿绸挂缎,吃白米细面,对穷苦人没有同情心,李组长说的是这个意思,是不是这样的?

明月低头思索了一阵说。宋家房屋是不少,两出两进几十间,牲口确实也多,那边生产队里的大牲口差不多全是没收宋家的。吃饭穿衣,肯定比我们一般穷人家要好,但也不是人人穿绸缎,平时穿的多是粗布衣服。比如宋老爷的两个老婆,只有年节才穿好衣服戴首饰。宋家人平时吃饭不讲究,每顿顶多两三个菜,黑面,粗粮照吃,吃完饭所有人都要舔碗,这是宋家的规矩,连宋老爷也得舔,宋老爷不像个财东家,倒像个长工头。

明月顿了顿说,我们这里的人都说,宋家的家业一半是细下的,一半是过下的。他家早先有几亩地,但不算财东家。宋老爷家世代行医,他祖上走州过县给人看病,每年总能积攒些银钱。宋老爷的先人会持家,有点闲钱就置地。这样过了几辈,就有了家业,成财东家了。

明月同志,李组长不高兴地打断了明月,不要开口闭口宋老爷,剥削阶级作威作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姓宋的早已不是什么老爷了,你不能再这样叫他了。她转向郝主任说,我怎么觉得这个人立场有问题。

郝主任说,无妨,让她畅所欲言,我们下来不就是想听听真实的声音吗?

李组长激动地说,解放20年了,怎么还是这样奴性不改,实在是太悲哀了!

郝主任说,可能说成习惯了,没有太大影响,你继续问你的。

李组长平静了片刻说,你的情况,我们在宋家村已有所了解,现在需要进一步掌握些更具体的材料,说说你在宋家是怎么熬苦日子的?他们是怎么虐待你的?

不知从何说起,该怎么说,那些日子已经久远,回忆变得苍白模糊,明月竟然记不清自己受到了怎样的虐待,像她这样自小吃苦的人,即使受了虐待也是不会长久记在心里。这让明月觉得内疚,出于慎重,她陷入了沉思。

说说你当年的生活,吃穿什么样子,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怎么打骂使唤你,比如说吃的猪汤狗食,穿的破衣烂衫;比如说无缘无故打骂你,扯烂你的耳朵,拿锥子扎你,这是昨天我们在宋家村了解到的。

明月想起这几年大队召开的各种批斗大会,社员们受到鼓舞跳上台,声泪俱下,激昂愤慨地揭发某人的种种罪状。确有其事的夸大其词,现场发挥的多靠捏造。明月觉得人的嘴真是恶*,想把一个人说多坏就说多坏。捏扁捏圆由心自造,就是往死里说,很多人联合起来也是一件简单的事,总会有各种说法的。大家说辞一致,因为需要那样说,就像一条河流,走向是既定的,你只需要汇入其中,使河流变得更加汹涌,发出更大的咆哮声就行了。

宋老爷和大婆无法忍受批斗双双上吊自杀后,明月心里有过愧疚和难过,这话不敢对别人讲,说给新年听,被臭骂了一顿。在明月心里,一直觉得宋老爷两口子人不错,宋老爷不算是一个太坏的老爷。想到这些,再加上当天的情形,明月觉得没有说假话是对的。

接下来明月说,说良心话,宋老爷人不坏,地里的租子说多少就是多少,碰上荒年也能减免一些,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去借钱借粮,一般不会空手回来。长工短工的工钱也没听说克扣过谁,他家铺子里经常有人赊账,等有了收成再还回去。宋老爷立下的规矩一般不能改,但有时也会根据情况变一变。

李组长冷冷地看着明月,几次要打断她,让郝主任给制止了。

让她说下去。

吃总归是能吃饱,一年也有两身不好不坏的衣服,肯定比我家里吃穿要好得多。我刚到宋家时,白天干活,晚上睡觉前给大婆捶背捏腿。我人小,手上没劲,还老打瞌睡,大婆经常骂我,有时候也挨笤帚疙瘩,没见过她拿锥子扎人。大婆年纪轻轻就吃烟,我负责给她装烟锅,早起给她倒尿盆。刚去的时候挨打多,后来长眼色了就不太挨打了。我也帮小婆带孩子,小婆待人不如大婆,经常掐我踢我。

你给小婆带孩子时睡哪儿?

宋老爷不来时,睡在小婆脚底下,娃娃一哭,她就用脚踹我,我就得一骨碌爬起来抱娃娃。否则,就要挨打。宋老爷一来,我就去大婆屋里睡。

问你一个问题,那个地主老头,有没有欺负过你,糟蹋过你的身子?这样的人家,内幕往往是非常丑恶的。

绝对没有的事,宋老爷没有这些毛病,大婆说她就是上了小婆的当。

你在宋家生活了多长时间?

九岁去的,十八岁回家,有十年吧。

当年你和宋卫公结婚了没有?

没有,我到离开还是个女娃娃。

为什么没结婚?

宋家本来打算等我长到十六岁圆房,可宋六子推三阻四不同意,听说他在外头念书偷偷加入了地下*,到我离开宋家都没有回来,房也没圆成。

圆房,圆房!看看,封建的这一套又来了,李组长愤愤地说。

哦,是婚没结成。

婚是没结成,但宋卫公肯定早早就霸占了你对不对?李组长咄咄逼人。你只说,有,或没有就行了。至于具体细节,我知道你不好当着大家的面讲,一会儿单独跟我谈。

李组长的这番问话,一度使场面变得异常安静,大家屏息凝气等候明月回答。望着明月,李组长想起刚见到她时的情景,令她吃惊的是,农村艰苦的生活并未销蚀掉多少这个中年女人与生俱来的美丽。她拢向脑后的齐耳短发,土气的装束,丝毫无损于她的形象。虽然年龄相当,可她明显比自己年轻丰满。那一瞬间,李组长的内心多少有些复杂,有一种挫败感。但很快她就在心里将她打压了下去,恢复到一贯自信的常态,嘴角上扬,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轻蔑的笑容。她想,这女人身上注定有很多可挖掘的东西。

根本没有的事。明月涨红了脸。

姊妹太善良啦!我们知道你是受害者,理解你别无选择。李组长想起《雷雨》中的鲁侍萍,更加确信她不但是有故事的女人,更是个把伤害深埋心底的善良女人。

确实没有,我对天发誓,这个你可以问我男人新年,明月急得站起来。

刚到宋家时,两人都小,宋六子倒还表现出一派天真的友好,常和明月说话,他唯一夸过她的一句话就是那时候说的,说明月就是天上的月亮,这名字好听。几年后宋六子去了城里念书,一方面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另一方面他无法掩饰的鄙视,使他们渐渐形同陌路。

人家是有文化的洋学生,我是下苦的穷女子,人家看不上我,根本不想和我结婚,连我的手都没有拉过,怎么会有霸占的事?

李组长说,明月同志不要自卑,你这么说是不对的,人生来平等,不存在高低贵贱之分,他凭什么看不上你?他现在不也倒台了吗?

宋六子确实看不上我,明月在心里说。

大婆把明月推到宋六子住的西厢房那年,明月15岁。夏天西厢房新换了绿窗纱,夜间窗外风吹花草动,屋里绿影婆娑,让人觉得恍惚如梦。

大婆点起一对红蜡烛说,娃娃在城里书念瓜了,这几年跑得拉不住,连媳妇都不知道要了。明月今晚就住这,就说是我让你来的。你好生伺候着六子,女人天生是伺候男人的,迟早你是他的人,得用点心思把他的心栓住,你没看他这几年净在外头胡跑。这世道,说不定哪一天会跑出事来。

明月又羞又怕不愿意,这是大婆第三回说这话,前两回只当是嘴头子上说说,这回却是正儿八经的。明月低头抹泪,她爹每回来看女子都要交代,没圆房死活不跟男人睡觉,否则一文不值。可大婆让她不明不白地住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明月的态度让大婆变了脸,有什么不情愿的?没那么多讲究,进了这个门就由不得你了。我们把你从牙大一点养这么大为的啥?你知道你是干啥吃的?是个鸡长大了就要下蛋,是条狗喂几年就得咬人。

明月哪敢说一个不字,大婆的脾气她知道,连宋老爷都怕她。她16岁进了宋家门,两年后生下一个儿子,只可惜长到十几岁糟蹋了。大婆生养的稀,过了好几年才生了宋六子,不知什么原因,此后再没有生养过,可这丝毫不影响她在宋家的地位。宋老爷还有三个女儿,全是小婆生的。宋老爷娶小婆就是为了生儿子而不是为了晚上受活,这是大婆的话,也是大婆同意了才有的事。

小婆原来是宋家的丫头,仗着有几分姿色,不知怎么跟宋老爷染缠上了。肚子里有了娃,要死要活的,依大婆的脾气,不过是花几个钱打发掉的事。再往大里闹,大不了死人,死个丫头也不过是再多花几个钱就能摆平的事。谁知大婆竟然认了账,同意买来给宋老爷做小。宋家的下人都说,小婆可不是个简单女人,心机重的很。

当年娶小婆是大婆的主意,从宋老爷他爷起,宋家三代单传,财旺人稀成了宋家人长久的心病。大婆是识大体的,她心里再怎么不情愿,也得为宋家的香火和长远考虑。正是如此,才有了小婆,可惜小婆的肚子不争气,进门来死活生不出一个带把的,宋老爷为此很伤脑筋,觉得这怕就是他的命。

宋老爷父母相继过世后,宋老爷开始看大婆的脸色行事,就是晚上睡个觉的事,他都显得左右为难,总在大婆屋里转悠来转悠去地抽烟,总要说上半夜地里收租子,铺子上伙计的人事,大婆困得不行了倒在炕上摆摆手,宋老爷这才带上门,一路小跑着往后院去了。

那天明月哭了,知道不能再违抗大婆的意思。明月穿上大婆给的贴身的新衣裳,战战兢兢的爬上了宋六子的炕。

宋六子不知去哪儿了,也许找下人们玩去了。宋六子顶爱跟那些下人们往一块搅缠,这让宋老爷很不高兴。下人就是下人,跟个下人有什么好说的?可宋六子不听宋老爷的话。

那一夜,明月惴惴不安不敢睡去,夜深了,窗外月光如水一般铺泻下来,一切都是银光闪闪静谧的样子,风声树影里只有蛐蛐在轻声弹唱。西厢房里陌生的气息使她极不习惯,兔子睡到狼窝里的感觉。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把炕打得咚咚响,明月想了很多事情,包括她不知道的男女之事。

明月觉得小婆真是了不起,甚至万分羡慕她,一个丫头是如何做到让洁身自好的宋老爷甘愿跟她滚炕头的?后来明月困了,她努力抗拒着睡意,直至一切都陷入了巨大的虚幻之中。可即使迷迷糊糊,她的内心仍充满焦灼的期待,她渴望经过这样一个夜晚,世界会被打破重组,自己会蜕变成另一个人,这是她的使命,有那么一点英勇的味道。

宋六子推开西厢房门的时候,明月羞愧自己溃败于汹涌的睡意。院子里已亮白如昼,两只喜鹊在枝头上喳喳地叫着,天亮了。

你怎么睡我炕上?吃惊不小的口气。明月顶着薄被子在炕上跪起来,说,是妈让我睡到这儿的,让我伺候你的。

宋六子揺摇头,尴尬地笑着说,一天到晚尽瞎费心思。他敛起笑容说,快把衣服穿上,回你屋里去,你不能睡在我这里。透过纱窗,明月这才辨出,天并未亮,月亮还斜挂在西天边,喜鹊可能是让月光给弄糊涂了,以为天大亮了。

明月羞愧地哭起来,我怎么跟大婆说?别人怎么看我?大婆早让我来伺候你,说我是你的人。

宋六子说,你不是我的人,你是你自己的人。这是家里人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你赶快走,完了我跟我妈说。明月没想到自己未来的男人会说出这样的话,这使她对自己在宋家的处境头一次产生了疑虑。

我怎么不是你的人?九岁进了你家门,就是你的人了,我知道你在外头把书念下了不想要我了。宋六子苦笑着摇摇头。明月看见一对将尽的红烛下那张白瓷脸越发露出轻蔑的神情来,那神情叫她终生难忘,恨不能一头撞死。

跟你没法说,你不懂的。好了,夜深了,你不用走,我走。宋六子像个虚幻的影子一晃从门边闪出去,明月扭头向窗外看时,已不见踪影,只那么一会功夫,月亮已经沉落,院子陷入一片幽暗当中。

明月瘫软在炕上,她看见靠窗的炕桌上摆满了书,合着的、摊开的,摇曳的烛光下,那些书泛着奇异清冷的光芒,一个个像长出了眼睛,变成了宋六子的脸。

明月对我说,有些事她不想讲,但又不得不讲。明月讲到这里,书记员小杨说,真没想到是这种情况。三个人交换了眼神,李组长继续问话。

宋为公有一个时期通匪,你知道不知道?就是和土匪勾结在一起。

不知道,我离开前的好几年他几乎不回家,我只听说他上师范时就加入了地下*,后来拉队伍闹革命,还当了官。

据宋为公自己交代,年宋家遭抢劫,土匪严刑拷打他父亲,他家的钱财被洗劫一空,他说当时的情况你最了解,有没有这回事?

明月低头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才缓缓抬起头说,这事是真的。郝主任又点上一根烟,屋子里全是蓝色的烟雾。外头阳光明苍苍的,透过门上的窗户斜斜地打进来,形成几条五彩的光柱旋转着照在工作组背后的墙壁上,这让明月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李组长倒了一杯茶递给明月,干瘦的她身穿宽大的**装,腰上束着皮带。她对明月说,喝了这杯茶,慢慢说,好姊妹不要怕,你只管说真话。

多年以后,明月依然对那个晚上的事情难辨真伪,有时候觉得就是她做过的一个梦,遥远模糊、支离破碎,而现在她必须重拾记忆的碎片,将它们拼凑连接起来,讲给工作组听。

人们被逼着从热炕上跳下地,就像光着身子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里。他们在浑浑噩噩中像牲口一样被驱赶着在院子里抱头逃窜,好多人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好,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是正月底的一个深夜,前一分钟他们还在梦周公。

那些人从哪里来?李组长问。

不知道从哪里来。明月直到晚年都没有弄清楚黑衣人从何而来,是怎么进村的?宋家村那么多狗,是如何销声匿迹的?

最终人们发现宋老爷吊在堂屋粗壮的房檩子上,地上的人瑟瑟发抖惊恐万状,梁上的人却未必像他们那样怕得要死。宋家村几十户人家,宋老爷不相信他们听不见这么大响动。他已经忘记了这些年来和村里人的种种恩怨,不相信他们会见死不救;毕竟他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宋家村及周边几十里地的人,多靠租种他的田地吃饱肚子,多靠在他的药铺染坊里做工赚钱养家。宋老爷想象不出,这一带如果没有了他,那些人该怎么生活?

全村人很快组织起来带着家把冲进来解救他们,院子里发生了激烈的战斗,持枪的黑衣人终因寡不敌众而仓皇撤离。一些人被打死,一些人负了伤。宋老爷被放下来后,感激涕零,死了的厚葬,活着的补偿,一个也不能亏待,他是一个仁义的老爷。

可这只是妄想,那一夜,宋家村除了死一般的沉寂没有别的什么,连狗的汪汪声也渐渐平息了。宋家那两只平时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彻夜狂吠不停的大狼狗呢?黑衣人是怎么解决了它们的?

明月抱着宋老爷四岁的小女儿蹴在人群最后面,手里抱孩子的,黑衣人免了她们双手抱头。

近几年,明月不断听宋老爷和大婆议论说这里那里跑土匪了,张家王家拷银子了,两人不无担忧,还专门给看家护院的配了枪。同时又欣慰宋家平时广结善缘,日子还算太平,谁知高兴的过早了。

快说,当家的,大家都是敞亮人,你知道兄弟们为什么而来。问话的身穿白翻毛羊皮袄,坐在堂屋正中宋老爷常坐的八仙桌旁,壮实的像个大羝羊,看样子是个头儿。

兄弟跟你无冤无仇,逼得没法活了才走此道的。今黑不伤你,取了东西就走人。羊皮袄说着想起什么似的拧身起来,对着黑糊糊的后背墙上的红脸绿衣关公中堂拜了一拜。

一个黑衣人拿枪拨弄吊得顺沓沓的宋老爷的腿,像在耍弄他。宋老爷好多巨大的影子就像*魅一样在山墙上晃荡。明月偷眼左右瞄,发现黑衣人的数量很难确定,他们比黑夜更黑,掂着家伙出出进进,眼睛如冬夜的星子寒光闪闪。

好爷哩,没东西,这几年地里欠收,租子收不上来,铺子上又没生意,家大人多,赚下两个碎钱都糊嘴了,一分没攒下……吊在房檩子上的宋老爷像个白衣吊死*。

哼……羊皮袄冷笑一声,还想耍奸?看来不吃点苦头不行啊!

羊皮袄手一挥,门外候着的黑衣人抱了半人高的野鸡红罐进来。那是家里六个一字儿摆开,装清油和猪油的瓷罐。两边的黑衣人各拿一把秃头竹扫帚塞进罐里去蘸,滴滴答答提出来靠近火把,一时间火苗窜起,堂屋里亮堂起来。

羊皮袄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宋老爷是明白人,快说东西在哪?免得受皮肉之苦!

实在没东西,这几年生意亏空,地里欠收,全是吃饭的嘴,娃娃在外头念书花销又大,宋家名气在外,实际是个空架子……

羊皮袄躁了,腾地起身,枪啪地拍到桌子上,你个黑蝎子我老儿,装得比要饭的还可怜,哄谁呢?你没有难道我们这伙逼上梁山的有?难道这些做牛做马给你卖命的有?来!给这老狐狸点颜色看看……

惨叫声在房顶萦绕,宋老爷夸张地做出踢脚甩腿的动作,有点像每年正月间外地来的杂耍班表演的空中飞人。可不管怎么躲闪,火扫帚都在宋老爷的腿脚间烧得噼啪作响。

沿墙角一溜儿蹴的人大气都不敢出,不觉间有人热尿顺着双腿淌了黑汪汪一滩。一个黑衣人跑进来对羊皮袄耳语一番。羊皮袄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不动这老狐狸,不出水呀!

就在宋老爷毛骨悚然的惨叫声中,一包东西像只笨鸟飞过去,沉甸甸地落在羊皮袄脚下。大婆在娘家见过世面,刚才黑衣人把宋老爷从炕上掳走时,她一把从炕箱里拽出一个布袋揣在怀里。

家当在我这里,大爷快把当家放下来!他这身子骨经不起呀。

火扫帚移开。有人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掂量着递给羊皮袄,羊皮袄冷笑一声说,就这些?哄谁哩?开了药铺开染坊,几百亩地在外头租着,这方圆几十里,谁家的血汗钱最后不是流进了宋家,拿这点打发叫花子哩吗?当我们是傻瓜吗?

彻底恼怒的羊皮袄一摆手,火把扫帚对准宋老爷又是连烧带打,屋里一时火苗呜呜乱飞,空气里弥漫着腊月里燎猪蹄的焦臭味。房檩上吊的人疯狂地喊叫起来。

啊……啊呜……听不清是哭还是笑。

明月说,那一阵,地上蹴的少说有二十几个,可没有一个敢站起来,谁见过那阵势?人人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只有大婆哭喊着爬出去哀求,大爷饶命!我带你们去取东西,快放了当家,把他烧死了,我们这老老少少怎么活啊?……

羊皮袄摆手叫停。房檩子上传来宋老爷咬牙切齿的声音,不要听老婆子胡说,不当家不知道当家难,家当在阿哒里?

羊皮袄双手抱胸意味深长地望着高处说,既然宋老爷说没有,兄弟们也就信没有。难不成还要我们挖地三尺自己去找?兄弟们手里提着头弄这事,总不能白跑一趟吧?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钱和命我们总得带走一样,看来宋老爷是爱钱不要命的主呀!

说罢羊皮袄举枪,他手里仿佛有一只黑鸟,一放飞就会过去要了宋老爷的命。小婆哭出声来,大婆斜瞥一眼说,碎婊子就知道缠男人,有本事拿出来使呀,这阵做精倒怪淌尿水顶啥用呢?

羊皮袄转身说,兄弟们可不是来给你们说家务断官司的,甭演戏了,我们这就送宋老爷上路……

羊皮袄再次举枪,大婆猛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腿。

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大爷听我说,家当在哪我知道,我这就带你们去取……

好,千万别耍花招,否则你和大当家花开两朵。

明月说,大婆领着黑衣人不知从哪很快抱来一个坛子,羊皮袄抬脚踢翻了,银元当啷啷滚落出来。羊皮袄说,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手起枪响,大婆栽倒在地。

明月说,怎么也没有想到,大婆会叫上她。家当不家当与她这个形同下人的人有什么关系?大婆醒过来发现自己脑袋并未开花,只是耳朵嗡嗡作响,一摸耳坠子给打飞了。顿时涕泪肆流,多谢大爷不杀之恩,我再也不敢耍怪了。临出门,大婆忽然转身说,明月德贵跟我走。

明月站起身,将孩子接给小婆。在此之前,小婆像个罩窝的母鸡,一手搂着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也不用羊皮袄发话,明月跟着大婆机械地往外走,晕晕乎乎像在飘。正要迈门槛,被拦住了,你就是明月啊?呵呵,长得不错嘛!明月屏住呼吸,感觉灵*出了窍。

明月后来对我说,她从没见过那么多钱,她做梦都没有想到,宋家的家当,居然埋在喂牲口的草料房的地底下。

老长工德贵也懵了,在宋家二十多年,草料房里永远堆着草料,冬天干草,夏天青草,谁也不会觉得那地方有什么不对;谁也不会想到那里竟然埋着几瓷瓮银圆和一堆狗屎一样的大烟膏子。黑衣人三两下扒开封瓮的泥皮,揭开一层层油纸,白花花的东西露出来,他们迟疑片刻同时将手伸过去。明月形容说,银圆被刨得哗啦作响,她看见光星乱溅,像是星星掉落下来了。

宋家的长工都知道东家有个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年过年都会给喂牲口的放两夜假。祭了祖,东家会抱上铺盖卷到牲口房里去守夜。他会亲自给大小牲口添草上料。宋老爷常说,穷人惯娃娃,富人惯骡马,老牛老驴也辛苦一年了,应当犒劳犒劳了!

李组长说,地主婆死了,德贵老汉也去世了,刨银圆的事只有你知道,快说说当时的情况。

银圆刚刨出来就有黑衣人飞奔去报信,宋老爷当即被放下来。伤痛难忍的他伸长腿半依在墙上呻唤连天,见当家受了大罪,大婆抱住宋老爷放声大哭。

宋老爷拼尽全力抡起胳膊,对准大婆的脸狠狠就是两巴掌。他忍着剧疼啐向她,你个败家的老婊子……

明月说,土匪不光拷银钱,还得吃饱喝胀才上路。几个黑衣人叫嚷着肚子饿了,叫上锅的去弄吃的。这天早上刚好蒸了白蒸馍,馍溜热后,同臊子盆一并送进来。热蒸馍夹臊子,好吃莫过于此。黑衣人个个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很快就有人噎得打嗝翻白眼,又叫去弄喝的。吃到酣畅处,羊皮袄抹掉头套,露出一张络腮胡子浓眉大眼的方脸。

羊皮袄抱拳向地上的宋老爷说,对不住了!宋老爷。你要想开些,俗话说财坯连人心,我们也知道这些银钱是你千辛万苦积攒下的,可眼下这世道,穷人多如地上的草,凭什么你们一家半家穿金戴银白米细面,还攒着这么多银钱?凭什么穷人就只配卖儿卖女吃糠咽菜?所以你不要怨恨我们,要怨只能怨这不公平的世道,是这世道不让你过安稳日子的。

宋老爷双目紧闭不住声地呻唤。羊皮袄接着说,兄弟这次为两件事而来,一来取宋老爷的银钱,二来受人托付带话给你们……羊皮袄扫视人群,明月呢?

这话无异于一群麻雀在明月脑子里轰然飞散了,听人说,有些土匪只拷银子,有些既要拷银子,又要糟蹋女人。明月心想这下活不成了。羊皮袄喊第二声时,她硬着头皮从柱子背后挪出来。

羊皮袄走过来,看了看明月对宋老爷说,宋六子让我捎话给你们,他不回来了,让你们就当他死了。叫明月不要等他,他不会跟这女子结婚的。

宋老爷停了呻唤睁开眼。大婆哭着问,大爷啊!宋家几十年的家当可全在这儿,你们不会杀了我儿吧?六子他在哪儿呀?

羊皮袄说,怎么会?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好人,怎么会乱杀无辜?你们问得太多了,我们只替人捎话,其他一概不知。

羊皮袄抬脚踩上太师椅说,宋六子让你们尽快打发明月回家去。他捎话说,十年时间把人家女子当长工一样使唤,回去前把工钱给结了。

一直没有插话的郝主任问,他们给你钱了?

羊皮袄接着说,兄弟今天就替宋六子做一回主,给女子二十块银圆,让拿回家找婆家去。一个黑衣人数了银圆掬过来,明月不敢伸手,那人呵斥,接着!银钱又不烫手。

下苦人都给我站出来,羊皮袄说。

一时间站铺子的、染坊里的、上锅的、喂牲口的、种庄稼的,畏畏缩缩出来十多个,黑衣人一溜头走过去,挨个给每个人溜了两块银圆。德贵多加了几块,黑衣人说今黑你出力了。

羊皮袄对宋老爷说,今黑的钱是兄弟给下人们的,不是你们给的。搞清楚这钱已经不是你们的了,别我们一走,日眼的又要回去,没要命已经很给你们面子了,到时候别怪兄弟们的枪不认人。

一个黑衣人用枪指着宋老爷的额颅问,记下了?

宋老爷头如捣蒜。羊皮袄又说,人虽是走了,可你家的事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不想落石坊子赵百万的下场就听我们的,该放人放人,该散钱散钱,别他妈不仁义不厚道,更不要浪费我们的子弹,子弹得留着上战场。

拷银子的走了,宋老爷因烧伤和惊吓过度彻底病倒了,宋家人心惶惶,愁云惨淡,生意也无人好好打理。几天后明月带着二十块银圆回到了娘家。

明月说,本来我不想要,人家遭了难,咱不能趁火打劫。可宋老爷叫我无论如何也要带走。大婆哭着说钱留下只会要了他们的命。没办法,我只好带上银圆哭着离开了宋家。

李组长对明月拖沓的叙述早已失去了耐心,满脸是焦躁和不屑。你哭什么呢?是留恋那种日子?还是感激宋家人给了你钱?姊妹如此蒙昧无知,让我感到悲哀又难过。

她给明月一张照片,问是否认识此人。照片上的人一身戎装,满脸络腮胡子,手握一柄烟斗,单腿屈膝踩在一块大青石上眺望远方,他身后不远处是一头正在浅滩处饮水的马。隐约的远山衔着落日,俊秀的马匹,硬朗的*人,使这泛*的老照片别有一股动人的力量。

这人是谁?看来好眼熟。

你仔细再看看,是不是你说的羊皮袄?

还真是,明月叫起来。

那晚大约来了多少人?

反正不会少,光堂屋里就五六个,押我们出去刨银圆的时候,外头墨天黑地什么也看不清,但院里院外有好多火把。那天晚上,明月听见院外头好多马蹄子叩响硬邦邦的地面的声音,大牲口热烘烘的气息也曾越墙扑面而来。

你看到宋卫公了吗?

没看到,但那事一出,宋家的下人私下里都传说拷银子的人是宋六子带来的,这话在我们这里传了几十年。大婆也是这么说的。

大婆送明月出宋家村,路上支开其他人娘俩说话。娘母子缘份尽了,娃,你回去要好好活人,大婆拉着明月的手泣不成声。明月眼泪哗哗往下淌。大婆说,有情有义的娃,比那个坏了心肝的有良心,妈舍不得你,可又耽搁不起你。大婆抹一把泪说,狗日的*辣得很,勾结土匪来抢自己娘老子,你说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来?

明月故作惊讶,妈哪来的这话?

瓜娃呀!大婆撩起衣襟捂住嘴,衣襟很快被濡湿了一片,当娘的能不知道自己的儿,畜生那晚在院外头呢。大婆说我心里憋屈难过的慌,实在没地方说,只给你说说,千万甭再往外说了,当家听到了,当即会气死的。

说到这里,明月补充进来一些情况,那晚除了羊皮袄,其他黑衣人难以分辨。不过银圆刚刨出来时,一个黑衣人激动之中抹了头套,虽然很快又戴上了,明月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刘毡匠。大婆当时愣在那里,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再没听她提起过这个人。刘毡匠是外地匠人,那些年常来宋家擀毡,一来就是一两个月,宋六子只要在家,就喜欢往擀毡的跟前凑。

明月的这番陈述,没有再引发李组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慨,她反倒和郝主任一致认为取得了各自想要的非常有价值的材料。

关于宋六子的情况,明月对工作组说她倒也想得开。宋家出事前几年,每年冬夏两季人还常回来。脸色苍白有些羸弱的宋六子回到家,既不去药铺盘点查账,也不去染坊配料煮布,他对家里的生意根本不上心,除了喜欢往长工堆里钻,就爱一个人待在前院的西厢房里,把自己埋进书堆里。

大婆见他老待在屋里,怕闷出病来,总撵他出去。宋六子一出去不是往牲口圈里跑,帮德贵他们铡草,就是去药房,看四喜他们切药炒药装斗子。宋老爷为此很生气,总骂宋六子没出息。

宋老爷说,供你念书,是指望你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你看看你这副德性,尽是你的假仁义,早知是这样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当初真不该叫你去城里念书,书把你害了啊!害得不浅啊!

宋老爷还打过宋六子,宋六子说宋老爷是吃人的人,原话明月忘了,意思跟那晚上羊皮袄说的话差不多。

郝主任说,明月同志这么一讲,我们对宋卫公这个人又有了全新的了解和认识,谢谢你。只是让我们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讲得跟我们在宋家村调查了解到的情况出入很大?比如说对于宋家这家人,你跟他们的说法太不一样了。再比如那个小老婆,她声称自己是被姓宋的强霸了才给他做小的,这个你怎么解释?

明月说,你们让我说实话,当时怎么个情况,我就怎么说的,我也怕惹祸,一句假话都没敢说。小婆的事,我亲眼没见,反正宋家的人都说是她先缠上宋老爷的。

明月深知这次谈话充满风险,这使她顾虑重重小心谨慎,好在工作组一再提醒她讲真话就行了,这等于是给她指明了方向,这和她内心一直存在的某种朴素的想法不谋而合。她偏执地认为,不管什么时候,说真话肯定不会错。可她哪里知道未必如此,二十块银圆的事,最终给明月惹来了大麻烦。

本来明月娘家那边没几个人知道,婆家这边就更鲜有人知,这么多年来也没人找问过此事。那些银圆,让明月一家度过了迎来新社会前最艰难的一段岁月。而她那天对工作组翻肠倒肚的一番交代,成为她某种不光彩历史的确凿证据。

工作组走后,明月被一次次拉出去挂牌游街,戴着高帽子上台坦白交待。本来她是一个受人同情,被人保护的对象,从那之后,竟成了一个站在大多数人对立面的人。人们痛恨她对那种没落、腐朽,奢靡的生活表现出来的痴心妄想和脉脉温情。面对台下激愤的声讨,她是否后悔的要死?明月说到这里只会沉默。不过,她去世前对我说过的另一番话多少能表明些心迹,她说灾祸从口出,言多必有差。你越想说清楚的事,就越说不清楚。

很多人怀疑明月当年带回家的不止二十块银圆,她的老父亲也被押上台,因为他们家从没有将这一“重大事件”向组织坦白交待过,更没有上交过哪怕一块银圆。明月婆家和娘家因此受到牵连,两家人对她意见很大,特别是她的大儿子和女儿,他们认为是她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前途和生活,大儿子在那个时期,曾声明同自己的家庭脱离关系,女儿也好些年不回娘家。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明月决心要结束那种让她无法忍受的生活时。就差那么一点点,企图轻生的明月让她男人新年发现并救了下来,这之后,大家对她的抱怨才有所减少。

那天下午,工作组的调查在吃过社员家的派饭后暂告一段落。李组长突然对继续这项工作的意义产生了质疑,她嘴里咬着一根从墙上随便拽下来的草茎,在大队部门前跟郝主任交换意见时说,一个人跟大多数人在同一件事上的说法背道而驰,这意味着什么?显而易见,这个人在撒谎。

郝主任弹掉一截烟灰说,我看未必,如果是大多数人在撒谎呢?皇帝为什么会光着身子在街上装模作样地走,是因为人们用谎言给他编织了一件并不存在的衣服。他抬头看向远方的天空,神色凝重地说,为了明哲保身而不惜昧着良心说瞎话的人还少吗?我是说人们往往更看重自身利益,而并非真理,这就是真理为什么只存在于少数人当中的原因。他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们,包括太多的人,现在差不多已经丧失殆尽正视真理的勇气了。

郝主任的声音低沉沙哑,但在李组长听来却无异于震聋发聩之声,令她又惊又怕,她没有同郝主任再讨论下去,他冷静的思考和并未彻底泯灭的良知令她感到羞愧。她钦佩他敢于对现实中的大多数人提出质疑的勇气,但在调查宋为公这件事上,她对自己尊重的这位领导已经有了看法。由此,调查工作就此结束。后来他们补充了一些情况后让明月回家了。

明月从宋家出来后嫁给了长工德贵的二儿子新年。新年早年间一直在陕西山里一带跑,收土特产倒腾些小买卖,起先明月并不知道他还干别的什么。后来慢慢知道了情况,原来新年早就加入了地下*,一直在山里发动群众打游击。明月十分支持新年,在他的鼓励下参加识字班,做*鞋筹*粮,不久她还加入了妇救会。

灵台县解放那年,明月腰系大红绸带,跟随秧歌队锣鼓喧天地迎接部队进城。在行进的队伍里,有人认出了身着灰色*服的宋六子,他骑着高头大马,看样子在部队干的不错。

快看,宋六子。人们为自己这地方出了个人物而奔走相告,有人跑来指给明月看。

宋六子也认出了明月,明月剪了短发,显得意气风发,这次距他们最后一次相见过去了七八年,明月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宋六子变化也不小,给人一种沉稳干练的感觉。他远远地冲明月招手致意,温和地笑着,那是明月认识宋六子以来看到的最亲切的一张脸。

很快明月又有了新发现,首长们就坐的主席台上,宋六子身边一个浓眉大眼的络腮胡子,看着面熟,听起来耳熟,像是在哪里见过。辨来辨去,明月兴奋地叫起来。

没错!就是他。

后来我问明月,听说宋六子对你很感激,平反后特地回乡看望过你几次,送过你粮票布票和一些钱物,听说你死活不要,当时为什么不要呢?你傻呀!还有,人家诚心实意帮你解决困难,可以推荐我小舅舅参加招工或参*去部队,你为什么不同意呢?我那天居然狂妄地说,我觉得你这人脑子不够用,白白浪费掉了这么好的资源。没想到,这些话惹怒了明月,她大声斥责我,说我小小年纪太聪明了。那是我见过她最生气的一次。明月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她死活不肯再讲了。

明月84岁时因病辞世。作为她的亲人,我们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秘密被她带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田华,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甘肃省中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近年在《解放*文艺》《安徽文学》《朔方》《西部》《飞天》《延安文学》《延河》等杂志发表《第九天》《一碗清汤羊肉》《桃花》《北山狼石头镜》《蓝鼻子改过》《辞路》《寻找秦香莲》等多部中短篇小说。另有一百多篇散文等作品发表于《散文》《飞天》《鸭绿江》《山花》《甘肃日报》《陕西日报》等省、市级报刊,并多次在省内外征文大赛中获奖。

出品:灵台县文体广电和旅游局

来源:《朔方》年1期

原标题:《佳作品读

田华:明月惊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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