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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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处关闭了的旅游景点,隐于群山密林,有三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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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中科医院亲身经历 http://pf.39.net/bdfyy/zjft/161225/5154126.html

林区民间故事

艾平

仿佛岁月长满了白发,林区的民间故事苍茫而纷纭,各种版本遍地流传。没有谁能厘得清其中千差万别的细节,却像那些埋在冰雪之下的松籽,往往在被忘记的时刻,突然冒出新芽。

这两年,我常在大兴安岭北部林区走访,奔着发现一些新鲜有趣的事儿,结识几个有意思的人。位于大山腹地的那些林区小镇,如今人声寥落,我在街上走着,突然听见自己的足音,已然清晰到划破黑夜的程度。某一年,森林采伐戛然而止,巨龙般的运材列车远影消失,惯于驾驭油锯的老林业工人不知所措,袖手无言。天然林保护工程的实施,让他们不得剥离几十年酿成的生活包浆,开始举目远方,第一次发现,群山之外,世界何其大,生活可以在别处。于是他们争先恐后地离开,像孔雀东南飞,像骏马脱缰。从此,深山老林回归亘古,缄默地成长,丛林法则在动物世界中飞快重建。留在小镇徘徊的,除了仍然在岗的职工,就剩下那些恋旧的退休老林业人了。他们不愿爬城市的楼梯,也离不开林区清冽的空气,于是任由孩子们远走高飞,兀自在小镇广场的原木长椅上,在修鞋小店的矮凳子上,在小包子铺的炉火旁,在自家五十年前积攒下来的大拌子垛下,沉溺于杜康与回忆。那万物丰盈的生态场景,那曾经火红的大林业年代,作为一种浓重的人生背景,日夜浮现在这些孤独难耐的心灵里。他们怅然若失,便在彼此的闲聊中,一遍遍咀嚼打磨渐渐远去的老话题,竟然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每每意犹未尽,间或出现片刻静场,可谓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们满腹的话语,更像是藏于深草中的风,起伏涌动。

林区的民间故事其实不是故事,而是时光落在人们记忆深处的乡土闲话。人们不知不觉地挽留着即将故去的话题——那天,街头走来一对父女,榆树桩一般嶙峋的父亲坐在轮椅上,已经不会说话,头发灰白的女儿推着轮椅,迟滞地前行。于是,坐在修鞋小铺里的老林业们隔窗发出长叹。不知谁挑起了话头,他说,你说那年头的事儿怎么那么寸呢?出山的时候,这李大脑袋原本走在一群人最后,前面那么多人把路蹚过了,把偷猎人下的夹子给摘了、挖的陷阱给掀了,一星半点事儿也没有发生,谁知后面来的人却碰上了最后一个犴夹子……另一老者接下话茬——他把工资忘在工棚的熊皮褥子下面了,他要是没想起来也就好了,不跑回去取,也不至于撞上那夹子。又有人说,这些年他不是在海拉尔住得挺好吗,为啥回来了?你们知道吗,这断了腿的老兄又长血栓了……第三个人插话——这哥们儿老抠了,小工队里就他最能攒钱,那时候的钱值钱,就是买不着什么东西,买自行车缝纫机不仅要钱还要券,那年局长老婆抓阄抓的券都让给他了,他老婆手勤快,他家孩子多,要穿的……唉!养那么多儿子有啥用,你看看,到如今还是唯一的丫头管他。

另一日,老哥儿几个在小饭馆里搓小麻将,谁赢了谁做东请吃饭,吃完饭各自回家。饭店服务员上了一盘溜山蘑,也不知道话题怎么就引到猴头蘑上了。服务员说,林子早封了,上哪里淘腾猴头蘑去。于是就有人说,这下可便宜那些熊瞎子了。此话不差,熊是杂食动物,还会爬树,猴头蘑是隔空对着长在两棵树上的,熊吃猴头蘑,是易如反掌的事儿。话说到这里,不知道谁提起了李半拉子的事儿,说李半拉子如果不是为了采猴头蘑,哪能让熊拍了一巴掌,留下半个疤瘌脸。又有人“嘿嘿嘿”地笑着说,不过人家也没耽误正经事儿,你看他生的那闺女和儿子,樟子松样的大个头、银盆脸、葡萄眼,还挺添火人丁,给老李造了五个孙子辈儿,叫他姥爷的俩儿,叫他爷爷的仨儿,都是招人稀罕的孩子,你说怪不怪,他们一点不害怕李半拉子那张吓人的脸……

林区的民间故事就是这样,一片云彩似的,稀里糊涂地就飘来了,没根没梢的,忽左忽右的,不大一会儿就随风散了。作为一个闯入小镇的采访者,我要是在这个时候乱插嘴,来一句“为什么呢”“后来呢”,人们七嘴八舌起来,往往就把好好的磕儿给唠散了。我始终安静地倾听着,等待故事自然发酵,出人意料地抖露精华,珍贵的往日时光便打开一道缝,让我的心随之走远,痴迷惆怅。

虽然一直没听到什么感天动地的故事,也没遇到什么气壮山河的人物,但我依然执着,满世界伸着耳朵,想尽办法和老哥哥们增进感情,促膝谈心。无处安放心思的老林业们,虽然有些木讷呆板,时间一长,就会慷慨激昂声情并茂起来。就这样走着听着,我的录音笔里日益丰繁,各种看似零散的信息,实际上相映成辉,相辅相成,彼此连接,彼此贯通,互相注释,互相补充,在我的视野里形成了一个举一反三的多棱镜,每当现实生活的某些情景撞击到我,这个多棱镜立马通灵一般地斑斓四射,尽显深邃。

一位老哥哥告诉我,某林业局以北三公里处的林子里,有一处关闭了的旅游景点,背靠群山,隐于密林,煞是好看,而且还有三头野生棕熊,被关在那里养着。

野生熊?为什么不将它们放归山野?我极其不能理解。

引路人打开园区大门,果然绿荫蔽日,曲径通幽,流水回环,人走着走着,肺腑就被纯净的空气洗透了。熊圈就在这美丽画面的中心位置,遗憾的是圈中的三只熊,却囿于肮脏的水泥地上,它们的皮毛破衣般褴褛,浑身沾满油渍泥水,显得疲惫沧桑。棕色的那头熊,特别高大,站在铁丝网围栏中,有种顶天立地的感觉。两头皮毛黢黑的熊,比较矮,一大一小,看着像是一对母子。三头熊的食物是饲养员从饭店里买来的剩饭大杂烩,俗称折摞。一个细长的食槽,一半在铁丝网外,一半在铁丝网内,饲养员从外面把大杂烩倒进槽子,熊从里面进食。春雨蒙蒙,举步之外,就是杂食动物喜爱的青枝绿叶,还有熊惯于嬉戏的清清小河,只是,熊们可望而不可即,一道铁丝网,羁押了它们奔放的心,它们终日无奈地乞赖食槽,周而复始。

这一时刻,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幅油画,那是俄罗斯画家希施金的《松林的早晨》。大师的杰作已经达到了比真实场景还要尽显锐度的境界——林间晨雾呈现灰绿色的湿润感,又被澄明的阳光微微穿透,每一簇松针都绝尘如洗,通过熠熠的光泽呈现茁壮的品质,那高大的松树舒展富于弹性的枝条,那厚重而沧桑的老树皮铭记着岁月的悠久,那依附于朽木的滑润苔藓,那在地上蓬松起伏的腐殖层,那隐于泥土里无声散发的芬芳,通通浑然一体,三只小熊在倒伏的树干上下率性嬉戏,母熊或正使用人类无法破译的密码,教导它的孩子们生存本领。

我二话没说,回过身在地上薅草。青草多汁、鲜嫩,我刚一投进食槽,里面立马就有熊爪伸出来,飞快地抓去,接着便是贪婪地大嚼,可见这些熊苦于缺少维生素C久矣。面对三只窘迫肮脏的熊,我再次打听它们的来路,并质疑为什么不改善一下它们监牢一般的环境,原设的洗澡水池为啥填满了尘土。没有人能回答我的问题,饲养员属于临时工,一问三不知,问急了,他才吐出只言片语。虽然语焉不详,到底还是让我发现了丝丝缕缕的线索。他的意思似乎是,这些熊不是从山上盗猎的,是从某个倒闭的动物园转运过来的。那个动物园我知道,不远,也在大兴安岭林区,那么问题来了,最初的动物园业主,是怎样抓到这些熊的?

一个个林区民间故事的碎片在我眼前又一次展开——冬季,大雪无痕,密林深处,屹立着一棵正慢慢死去的樟子松,树梢上仅剩一缕残绿,树根下有个熊仓洞开着。盗猎者来了,嚣张而胆大,他们把点燃的火把扔进熊仓,直到仓内的大熊被烟火逼出来,往外一蹿,旋即落入盗猎者布置在洞口外的大网,盗猎者随即给熊注射麻药,熊就这样与故乡诀别,从此成了人类股掌之中的玩偶;一个狡猾的盗猎者在山间寻觅,远远地跟踪母熊和它的孩子,就在母熊下河捕鱼的时候,他抓住了一只熊崽,并将其装进木笼,置放在事先布置的陷阱旁边,母熊听到熊崽的叫声,飞快地赶来营救,结果落入陷阱,熊母子从此走上了不归之路不说,最可怜的是母熊的另外两只熊崽,它们被活生生地抛弃在林中,当时几乎还是婴儿。

大凡被旅游点马戏团囚禁的野生动物,都是金钱与野蛮交易的受害者,让人宽慰的是,这种令人发指的行为,已经被动物保护法断然扼制。

我追问饲养员这三只熊的年龄,答曰,不知道。我又追问,为什么不把这些可怜的熊放回山林?是不是因为它们在人类自以为是的关怀中,过得太久了,回不去了?万万没想到的回答,让我顷刻间惊掉下巴——听说那只大熊吃过一个孩子,原准备枪毙的,后来……天哪!天哪!我再看那头大熊,它正笨拙地在水泥地上弹跳,每一次,都搅动周边的骚臭气味,原来它正试图够到头顶铁丝网上的一把青草。我不由屏住呼吸,两腿直打颤,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真是无独有偶,我想起了林区的一桩公案,不过这个故事不完全属于民间范畴,最起码和某涉林企业有些关系。虽然我不是那件事的目击者,但是那件事曾在林区乃至呼伦贝尔坊间风传一时。我是在由林区开出的绿皮火车上,听《林海日报》的一位资深摄影记者讲的,他是一位在场者。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他侃侃而谈时脸上飞扬的神采。那件事发生在80年代末期,在大兴安岭深处的一个著名林业小镇,一匹马受了刺激,烈性爆发,俗话说就是毛了,拉着马车在小镇的街道上横冲直撞,铁蹄如狂飙雷霆一般,无所顾忌地砸向一切,当场撞死一个孩子,撞伤数人。宣泄完毕,马自己回到所属企业的马厩,没事人儿一样,悠然自得,大吃海喝,毫无悔意,而全镇人正大放悲声,沉浸在一片悲伤悸动之中。企业的压力巨大,于是,经研究决定,对这匹马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以平民愤。

我第二次去观察这三只熊,只期望找个深谈的路径。

熊伤人的事情,在林区曾经屡见不鲜,我不想使用貌似温柔的语言,去触动那些受害人家属心底的伤痕,从而哗众取宠。届时,我甚至王顾左右而言他,只为看看伤疤被时光磨平之后,人类坚毅的生活。林区很大,岁月很久远,早年每个地方都流传着类似的民间故事。近年,生态环境得到保护,动物数量大增,它们闯进人类生活圈的事情也时有发生。这些事情经常提醒我思考——人和动物真情相处,是一个具有操作性的命题吗?不会是一个相对的需要苛刻条件的梦想吧?我想,人类所期望的与动物共生共荣,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古老的鄂温克使鹿部落,生存在大兴安岭北部高寒林区,他们的驯鹿就像我们常见到的草原骏马,散放在林子中,以苔原边缘林地的苔藓为食,半自然地生存。驯鹿是鄂温克人游猎生活的支撑,也是与他们相依为命的伙伴。被定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熊多起来了,它们在鄂温克人的营地里频频袭击驯鹿,让鄂温克猎民损失惨重。可是禁猎以后,猎民没有猎枪,不能打猎杀熊,看着心爱的驯鹿流血牺牲,他们只好敲铁桶,吓唬大摇大摆的入侵者。熊是极其聪明的动物,一两次之后,便看穿了人的把戏,继而更加肆无忌惮。

生物链冷酷无情,动物以食为天,我在《你见过猞猁吗》一文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林间场景:

此刻,人是无能为力的,最好的选择是做冷静的旁观者。在生物链的一连串的环节上,每种生命都弥足珍贵,每种生命都在劫难逃。说起来,生命天生地养,必然有生有死,总要化为齑粉,融入泥土,继而作为营养进入另一种生命。在我看来,人与动物,一别两宽为安,相忘于江湖为妥,各行其道才是尽天理,而种种居高临下的举动,比如制服动物、饲养宠物、用动物谋利、到动物的生存环境里巧取豪夺,乃至干预动物的生活,都是逆天而行。

我第二次到熊圈考察,同样薅草、喂熊,询问另一个语焉不详的饲养员,还是无功而返,只不过完成了一次毫无新意的重复。稍有不同的是,确认了这个旅游点重新开业无期,就是说,熊的境遇,短时间内不会有什么变化。另外,偶然间看到,附近还有一个鹿圈,里面有四五只漂亮的梅花鹿,它们囿于围栏,拘泥地跳跃着,看到有人,迅速躲到鹿舍中。洁净的山林成为它们的背景,它们的脚下没有水泥,但和熊圈里一样泥泞。

我萌生了施以援手的想法,可是很遗憾,当地有关人员说,旅游点是私人财产,我们没有办法;一个经济实力雄厚的朋友说,涉及动物保护,不是花钱买下来再放回山上去那么简单。

长夜漫漫,我常常想起那三头肮脏的熊,想起那四五只渴望跳出围栏的梅花鹿,思绪不由缭乱起来。那些原本沉淀着的林区民间故事,仿佛从我已经关闭的录音笔中跳出来,开始在我的失眠中作妖。“很久很久以前,”讲述者老王大哥已经十分平静,语气甚至有点冷漠,“我那个大侄子,他呀,就是贪玩,下了学,直奔到河面上打爬犁,天黑了,爹妈不叫,不知道回家。河边上就是林子,林子里啥东西都有,白天不露脸,晚上定要出来打食儿的,就这么着把我大侄子当点心了。他爹——我老哥,来晚了,就捡回去一个放在爬犁上的书包。”

我是在进入原始森林的路上听到这个故事的。那一刻,我们正好行至故事的发生地,司机师傅就随口讲了出来。路修在山坡中端,左边是悬崖,右边是山坡,路左侧长着密匝匝的树,偶尔从树的缝隙能看到深谷,非常险峻,原来的安全感是树的遮蔽造成的,我们的汽车轮子离万丈深渊不过一米宽的距离。司机师傅指着路边说,那只熊在这个地方站了一个夏天,就是为了报仇。熊的仇恨来自于人类对它们的报复,这是一个冤冤相报的悲剧。这一点熊可能不知道,人心里跟明镜似的清楚。

就要过年了,林场人家,按照祖辈传下来的习俗,杀猪、宰羊、包饺子,家家户户的木板皮院子里洋溢着一团祥和之气。老于家杀了猪,剔除了下水,还剩下一些大肥膘子,就细细切成小块,了一锅猪油,屋里热,便拿到外面凉着。林区喂猪用的是纯麦麸子和土豆,没有使用过有添加剂的饲料,肉还和早年一样好吃,油香传出老远,吸引来了鼻子好使的熊。人们从窗子里看到熊一巴掌打翻了油锅,便点燃柈子吓唬它,轰赶它,也许是它太贪吃了,也许是它曾经跟善良的人类打过交道,反正就是不怕,舔舐完熊掌上的猪油,又捧起锅来舔舐,后来,竟然扒开仓房,把里面的面袋子一个个拍碎,扬得满屋满院子白面,把个憨憨的熊脑袋,弄成了京剧里的白花脸。林场人家盼了一年的春节,就这样被熊毁了。熊从此尝到了甜头,动不动就来洗劫,吃小猪仔,祸害菜园子,甚至还险些袭击了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人没有办法,只得花钱出力,在院子周围挖下一道深沟,熊过不来,徘徊到天亮,在深沟后面一个劲地使厉害,也就是像人那样直立起身子,做出孔武有力的姿态,扬着鼻子连连吼叫。这种威胁,一直弥漫在这个林场小村里。人们谨慎地保护自己的生活,一些父母无奈地将孩子送到外地,家里吃点荤腥,最首要的事情就是关闭门窗。

老于家的男人是个司机,经常在原始森林里跑运输,有一天走到此处,正赶上一头母熊带着它的两个熊崽横穿道路,母熊在前,两个熊崽尾随着母熊。于司机一看到熊,就有些心烦,一冲动就撞向了一只小熊,那只小熊甚至都没有叫一声,就叽里咕噜地滚下了悬崖,不知道结果如何。后来,从这里经过的司机,经常看到一只母熊在路边一动不动地站着,看到车辆驶过,像没看见一样,毫不躲闪。司机们就议论说,熊瞎子越老眼睛越不好使,大概这熊瞎子是真瞎了。不久,于司机便把这事忘记了,等到他再次开车从这里经过的时候,那头母熊突然发飙,迎头就扑了过来,一通爆砸,把汽车的玻璃和前栅,打得稀烂。好在熊记住的是于司机那辆橘*色的汽车,并不懂车是被人驾驭的。趁着熊疯狂砸车,于司机打开车门,撒腿就跑,算是捡回一条性命。这个司机大病一场,每天精神恍惚,不能开车了,一家人起初靠她媳妇摆个小摊过日子,后来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在林区,诸如此类的故事很多,同一个故事往往有多种讲法,不同的林业局、林区村镇,也有内容相近的故事流传。我追随着这些故事,越走越远。那些给我讲故事的老哥哥们对我说,要不是你爱听这些没用的旧事,我们就得装在肚子里带走了。我想,抓紧记录一下这些林区的民间故事吧,还是有用的,最起码能让阅读我作品的人们随想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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