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我熟悉的北京、上海,甚至兰州相比,天水城区面积小很多。这种小,不只面积小,而且落差大。走路仅几步,一转弯,高楼大厦就变为古巷院落。开车几分钟,繁华闹市抛在身后,土路弯弯,*土岩岩,树木荫荫,庄稼田田,瓜果垂垂,完全隐居田园。在山顶眺望市区,发现几十层的大楼,都在山下,不如一株小树、一枝野花、一棵青草离天和云更近。
天水被确定为中国历史文化名城,含义有三:一、历史,从八千年前的伏羲时代绵延至今天;二、文化,传承着中华民族经典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三、历史文化,曾经的领先辉煌,鞭策着今日的后发赶超。慢慢体味天水,我发现,天水的历史文化,不仅凝聚在麦积山、伏羲庙等标志景观,更弥漫在城乡的角角落落,特别是强大的现代化浪潮冲刷的边缘。
连续几个清晨,我约三四个好友同游天水西关古巷。不同于近在咫尺殿宇森严的伏羲庙,虽然有近代天水名人哈锐、张庆麟故居,立着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嵌着历史文化名城保护院落的汉白玉铭牌,但也只是凡人翘楚,落入红尘,一派烟火人间的景象了。
01
古巷高门
戴望舒最著名的诗《雨巷》有句“沿着颓圮的泥墙,走进这雨巷”,不理解的朋友,建议到天水古巷寻找旧时诗意。不宽的巷子,地面已被水泥沥青硬化,墙却*泥抹就。岁月冲刷,经风历雨,原本光滑的泥墙渐渐粗糙,仿佛刻上记忆的年轮,倒与*土高原的原生态地貌相似了。初看,以为是夯土版筑而成。其实,里面是土坯垒起。不同于江南水乡的白墙黛瓦,青砖到顶,贫瘠的西北,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砖依然是建筑材料里的奢侈品。主材是*土稍加水潮湿后,放在长约一尺半、宽约一尺的木范里,用石锤砸成的,长宽比例,倒符合*金分割。可以看作介于土筑和砖混的结合,延续了数千年。墙垒好,外面以细泥涂之,我老家称“绞泥”,是技术活,需抹得既光滑又均匀。白石灰抹墙,我家乡叫“明灰”,想都不敢想。记得小时候,邻居家大儿子在县*府上班,月月有“麦*”,就是工资,明灰了房子的前墙,我二叔羡慕地说:“这是咱村第一个白院啊!”
砖主要用在两个地方,一在街门,二在屋脊。现代人讲究“品牌意识”,其实先前的人也有,街门和屋脊,就是主人家的品牌,越富裕,地位越高,街门越阔大,越多,屋脊也更高耸。《三国演义》里,有个著名的桥段,曹操嫌新建的府邸街门太大,门上书一“活”字而去,众不解,杨修曰,“丞相觉门阔耳”。于是,重建,改小。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但终身未称帝,街门改小,非为节俭,不越礼制也。
官员大户,街门高大,最重要的,是门头的雕饰。《红楼梦》里,林黛玉进贾府,进了垂花门和抄手游廊。天水的大宅也有。街门两侧,木雕莲花垂垂,越富贵之家,垂花层数越多,少者两层,所见最多者,达六层。门头正面,是两朵突出的牡丹。周敦颐《爱莲说》有句“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周敦颐是宋明理学的鼻祖,却先以易学大师名世,大范围吸收易学知识入儒,是宋明理学的特色。伏羲故里、易卦源起之地天水,居民将牡丹、莲花同雕门楣,也有儒道融合之意吧。而且,不讳言世俗富贵,一样不拒绝隐逸高古,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以入世之身修出世之心,流连生活于秦州古巷的芸芸众生,内含着一种踏实和洒脱。
门头雕饰,原本着五彩,所谓雕梁画栋也,岁月烟尘,繁华已逝,渐露出木头本色,蒙了历史的灰,斑斓返归素朴,继续迎送着来去的人和事。因建筑年代和经济实力、社会地位的不同,雕饰风格也各异,有的放达粗犷,数刀传神;有的精镂细错,纷繁复杂。这种工艺,现在的天水依然传承。先在木板上刷白,绘出图样,用锋利的小铲子,一点点铲出来,而不是刻。工作台案上,摆着大小不一的许多铲子,随时因需更换。因此,成品表面是约30度倾斜,而非垂直的,更显出立体感。
赫然,我们发现,一门头,居然雕着龙凤图案。伏羲庙大殿门边对称着龙凤窗,那是“百王之祖,万帝之先”的居室,理应如此,凡人而用帝王之制,却为何故?细察,乃清晚期作品,皇权衰微,“礼崩乐坏”,王室专用,亦飞入寻常百姓家,在市井街巷静静飞舞了。龙陷浅滩,凤凰落架,升起的,是普通民众的社会地位。天水,作为西北近现代化的先声,不仅西北地区第一个建设使用路灯,更本质的,在民众意识的觉醒。八千年前大地湾的篝火,辉映着20世纪初天水街巷的路灯,也连着今天藉河喷泉光影,点亮一样的烟火人间。
02
青瓦如鳞
西北地区老房子,单边盖的很多,一面坡,檩直接搭在后墙上,可不用大梁。西关老宅,却都是人字梁,梁上再起屋脊。墙以土坯垒就,屋脊和大门一样,属于主人家的品牌标志,自然全用青砖。一砖顺梁铺过,宽窄正好。有实力的人家,屋脊也起得更高耸,仿佛巍峨的官帽。
脊上,多踞兽。如果说街门、屋脊有讲究,脊兽更大有深意。我们去景点,导游往往指着屋脊说,看,上面有两条龙,证明主人尊贵的地位,龙只有皇帝才可使用的。其实不然。脊上之兽,也不称兽,而名“吻”。兽之形,赋于木炭。李清照词“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金兽”就是削成兽形的木炭,以猛兽之力助火势也。屋脊所踞,从一开始,就是龙。汉代柏梁殿上即有“鱼虬似鸱尾”,龙生九子,鸱尾为其一,后转名鸱吻。其功能,并非显示富贵,也不是笼统地“辟邪”,而是防火,因鸱吻为水中龙,传说可喷水,以水镇火也。
从古到今,防火,一直是土木建筑最大的难题。我们所见,西关古宅,鸱吻剩余不多,一幢房顶却脊兽高踞,龙头向天,如观天象、祈风雨。清前期建造,已多年。原来天水无高楼,此高度,可一览众屋小,见惯龙城沧桑,藏了多少故事,却不与人言。当然,鸱吻也非只为装饰,许多信仰,其实都有实用功能隐于其中。欧洲建筑,将门柱雕成神像,既实用又吉祥;鸱吻所踞之处,梁头檩角,榫铆最集中,以重物压之,可以稳固,既吉祥又实用,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皇家脊兽,琉璃制之,或覆彩釉,故宫太和殿的脊兽,多达十尊,井然森严,意在宾服四海。普通百姓,则砖瓦本色,只图安家护院。屋顶覆瓦,一派青灰。有的宅子有阁楼,本来梯子在室内,为方便,多在院中外挂水泥台阶。沿阶而上,矮的屋顶尽在眼中,可细观慢察。青瓦自屋脊而下,一一参差罗列,至于檐头。普通人家房檐,只有瓦片,常成为麻雀的家园。天水多山,但城区尚平坦,屋顶攀爬不易。
我老家在山村,一家的门前,往往就邻着另一家的屋顶。胆大的孩子,一步就能跨过。斜着脚,踩着瓦中间,一步一列,小心翼翼地移动到早已观察多少遍,有麻雀飞进飞出的瓦后,坐在房顶,掀开瓦片。不敢蹲着,怕一不小心摔下房去。两片瓦凸起的连接处,小小的三角空间里,圆圆的麻雀窝静静地住着。有的还是空的,有的有蛋,一枚、两枚、三枚、四枚、五枚都可能,不会超过五枚。有的五只小麻雀挤在一起,从未见过的阳光,让它们惊慌失措,没头没脑地乱挤。不管啥情况,麻雀窝都是灭顶之灾,即使里面空无一物,麻雀也不会再回去了。窝被端时,麻雀夫妻在旁边上下翻飞,不停地叫。大人说,麻雀在骂你们呢。我们都知道公鸡打鸣,其实小孩子睡得沉,听不见公鸡叫,每天一睁眼,耳朵里全是麻雀叽叽喳喳的说话声。都市唯有车声,鸟鸣只在手机里了。
03
佳木依然
古柏生于南郭寺院子里,未入寺,首先在眼前的,依然是大槐树。拾百余阶而上,到寺门,绿荫蔽地,光影婆娑,举头而望,绿叶依依。两株大槐树,如门神般挺立卫护在山门两侧。讲解员会告诉你,这是“将*树”。庄重者,想到秦叔宝、尉迟恭;戏谑点,以为是哼哈二将。
其实,不庄不谑,槐树而已。无言而忠诚,守护着身后的佛祖诗圣、古柏虬龙,和山下街头巷口的兄弟姐妹遥相呼应,一样朴实,把站立,化作责任。
老树,是历史的哨兵。他一动不动,眼前风物却斗转星移,代有更替。两千多年,任谁也站累了。于是,古柏斜斜地躺了下来。颀长的身子,搭在一棵槐树上(又是槐树,守门做架的槐树)。过多的记忆,让他不堪重负,于是,他脱了衣衫,想吹吹山风凉快凉快,好奇的头脸,却又探出寺墙,继续兴致勃勃地观察着世事百态,烟火人间。或许心中的秘密太多了,需要一个“告密者”,把以前的事讲给今天和后来的人听,古柏倾斜的枯干中,生出一棵朴树。已两百多年,直径大约10厘米,黝黑的枝干直直地伸向天空,努力要突破旁边大树的遮蔽,树叶因风,述说着无穷的故事。树中生树,本不稀奇,树下常有小树生出,我们老家叫“抱”出来,大树抱子而出。但树种不同,全国唯此一例。
旁边,是一株龙爪槐。树龄虽只年,和年的古柏,大门前1年的国槐相比,年轻太多,在天水古树丛中,根本排不上号,却又与众不同,别有千秋。树冠枝干不是如通常向旁边伸出,而是扭曲向上,如一条条虬龙昂首问天。来到树下,讲解员会引导大家从特定角度观察,龙头龙身龙尾,当然不难看见,冬季叶落,更是一树龙蛇,栩栩如生。枝繁叶茂间,仿佛可见一鹿衔草若惊。“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南郭寺供奉杜甫,则应有诗圣的偶像诗仙。“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青崖间,须时即骑访名山。”这衔草的鹿,当是李白放在秦岭之尾的青崖间的。树上红条密密麻麻,许愿人系上的。把心愿和祝福,说给伏羲的龙,李白的鹿,还有承着深深怀念的树。“传道东柯谷,深藏数十家。对门藤盖瓦,映竹水穿沙。”
烟火天水,佳木依然。
END
*以上内容节出自《浮生自在》,有删选
作者李晓东
作者:史铁生,贾平凹,毕飞宇等
出版社: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内容简介:本书是以“自在”为主题的散文精选集,收录了史铁生、贾平凹、毕飞宇、汪曾祺、蒋韵等16位知名作家的16篇经典散文随笔,全书分为三辑,分别是“放下的禅意”“享受自在生活”“静思与独处”,内容隽永,耐人寻味。
该散文集,无论主题与内容,都贴近现代人的生活,所收作品皆经受了时间的考验。作家的风格各异,文字意蕴丰富,内容精彩纷呈,或感人肺腑,或启迪心智。比如史铁生的《病隙碎笔》用生动通俗的语言,追寻人生的已知和未知的道理,从低处出发,探讨人生的更多可能;再比如汪曾祺的《西山客话》从小视角写凡人小事,记乡情民俗,谈花鸟虫鱼,即兴偶感,娓娓道来。在他们笔下,生活充满生机,充满情趣,洋溢着对世界丰富的爱,字里行间无一不彰显着作者独特的思考和体悟,让读者感受到灵*深处的自在与安宁。
作者介绍:史铁生,自称“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被许多人认为是中国当代最富人格力量和灵*深度的作家。代表作有《我与地坛》《病隙碎笔》。
贾平凹,代表作有《废都》《秦腔》等,曾获得法国费米娜文学奖、茅盾文学奖、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等奖项。
毕飞宇,现为南京大学教授,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代表作有《平原》《玉米》《推拿》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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