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白癜风医院 http://pf.39.net/bdfyy/bdfzd/index.html一条古渠,三百里长,水流潺潺。
站在渠首,我看不出它原本的样子。
来的路上,我步行了两公里,走过水渠的秦代遗址、汉代遗址、唐代遗址、宋代遗址、明代遗址、清代遗址,每个朝代遗址前都立着黑色的石碑,上边刻着一样的文字: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这样的碑约有十来块,我想,也许这是拥有国宝石碑最多的古迹。
这条水渠,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过,对从轩辕*帝到大汉武帝浩如烟海的三千年历史,他极力压缩笔墨,但在这里他写下了一百三十个字:
韩闻秦之好兴事,欲罢之,毋令东伐。乃使水工郑国间说秦,令凿泾水,自中山西邸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中作而觉,秦欲杀郑国。郑国曰:“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秦以为然,卒使就渠。渠就,用注填阏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收皆亩一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命曰郑国渠。
水渠名叫郑国渠,这是公元前年秦王嬴*起的名字,当时他还不知道十五年后自己会成为这九州天下的唯一王者,华夏民族的始皇帝。
西安是盆地构造,南有秦岭横绝,中间是平原,北边是北山。渭北地势较高,土地广阔,占有关中盆地三分之一的面积,但干旱少雨,地面盐碱化严重,只能生长盐蒿碱蓬。这里是秦国心腹之地,却也是无法利用的废地。
公元前年,韩国水工郑国带着韩桓惠王的疲秦阳谋来到青年秦王嬴*面前:“秦王,以十年时间和数十万民夫,加上耗尽国库的代价,为你换来渭北良田百万,你可敢尝试?”
我想此后很多个日夜,嬴*都在辗转反侧、徘徊苦思:“我清楚这是韩王的诡计,我知道关东诸国灭秦之心从未停歇,他们势必会虎视眈眈的在我耗尽民力时有所动作。但这又是天大的好事,我已拥有川蜀粮仓、汉中粮仓,如果关中再出现一个粮仓,我的国力会更加富强,一统华夏指日可待。可是万一失败,之前六代先君百余年努力将荡然无存,我将是大秦的罪人!现在是决定大秦国运的时刻,我该如何选择?!”与此同时,大秦相邦吕不韦也正站在相府庭院内,他仰望星空,沉思良久。
夜露风寒,孤枭悲啼。
数月后,郑国带着浩浩荡荡几十万民夫来到泾阳这块地上,从他站立的脚下,从现在我站立的脚下,一条条人造水渠开始下挖、拓宽、延伸、夯实。
要缓解渭北的干旱和盐碱化,水渠必须由高处向低处流过,发源于甘肃的泾河是唯一可用的大河。秦代的治水大*赤膀光背,用木铲铁撬这样简陋的工具,硬生生的挖穿北山峡谷,挖出二十米宽、十五米深的渠身,又加固两岸二三十米厚的大堤,这工程的每一寸、每一尺都是人力用铜铲和木夯一下一下的完成,人们的身上淌着滚烫的汗和血,至今残存的大坝断面上还清晰的保留着当年层层夯筑的痕迹。
很震撼,可其实不止如此,郑国渠不止指主渠身,它还修建有无数牛毛一样多的干支斗农毛渠,犹如人体密集的毛细血管将裹挟着混浊泥沙的泾河水输送到各个角落,冲走了盐碱,灌溉了一百五十多万亩的农田,自此关中大富,时人称:天府之国。
绿色的泾河在不远处流淌,冲击在巨石上发出巨大的涛声,一对年轻夫妻在这里洗衣服,说笑打闹。现在已经无人识得我脚下渠首原来的面貌,只有崖壁下方那厚厚的碎石层和带有人工痕迹的巨石堆告诉我们这曾经蓄起过十几米高的大坝,让河水转道流向农田。
下到河岸,我和任兄各自捡到一块碎石与黏土修筑的渠体残块,我们用尽力气也掰不动丝毫,这是已经被风吹日晒雨打水击了两千二百五十七年的普通渠体,而这样坚固的渠体从泾阳这里开始,一直到三百多里外的蒲城才结束,这是古人的智慧结晶,更是古人用血泪、生命铸成的水利奇迹。
我问河对岸那对小夫妻这些碎石能不能捡走,他们笑个不停,小媳妇脆亮的声音像银铃一样从河面漂来:“经常有人捡,这河里石头捡不完。”他们是河边村里的人,祖辈生活在这里,见惯了山体和河滩上密密麻麻的碎石层,以为不过是河岸的普通卵石,却不知道这其实是无数老秦人用心血夯筑的拦水坝遗址。
我捡的碎石块像一位低头思考的老僧,又像一位累极了的老农,垂着头酣眠,是啊,修渠的人们的确太累,是该好好的歇歇了。
泾河泥沙太大,郑国渠修成一百三十多年后,渠首淤沙严重,河床也在下降,渠首无法继续发挥作用,终于被弃置。我们在河边仰视二十多米的高处,一株桃花开的正艳,那里是曾经的渠道,现在已是农田。
汉代治水人在郑国渠上游重新建设引水渠头,并改良郑国渠的支渠,成为汉代著名的水利工程:白渠。之所以叫白渠,不是因为渠身颜色是白色,是因为主持修渠的人是白公。
到了唐代,渠首继续前移,在白渠基础上修筑了三白渠,宋代把渠首也前移,修筑了樊坑渠、丰利渠。之后的元代修建王御史渠,明代修建广惠渠和通济渠,清代修筑龙洞渠和井渠,但除了渠首前移外,渠身都还是在郑国渠原来的基础上完善和修复。
民国十八年,关中大旱,饿殍遍野,杨虎城将*和于右任先生邀来水利专家李仪祉先生,经过现代化技术的测量和推演,李先生发现郑国渠依然是最佳的选择,确定在郑国渠故道的上修建泾惠渠。渠成,立缓黎民之苦。
我们走过一处果园,农民正在浇地,大水淹过树坑,迅速向远处漫延。任兄问道:“这是不是郑国渠的水?”农民眯眼笑着盯住被水滋润的发亮的树叶,开心回答:“肯定么!”时至今日,两千二百五十七岁的郑国渠依然发挥着作用。任兄蹲着用渠水洗手,*穿着白衬衫,背手挺着肚子,像到基层视察的干部。
泾惠渠上有座朱子桥,是与泾惠渠同时修建的。泾河水猛烈撞击桥墩发出哗哗的巨响,却无可奈何地低头从一旁绕走,然后继续嚣张的怒吼。这座桥已近百年历史,依然结实,不远处的某座现代桥早已坑洼不平。
按正常理解,朱子桥是朱姓善人捐建的桥,这是对的,但要说明的是,朱子桥,是一座桥,也是一个人名。
朱子桥,原名朱庆澜,曾任四川大汉**府副都督、黑龙江将*、广东省省长等官职,拜印光大师为师后改做慈善事业,先后任华北慈善联合会会长、*河水利委员会委员长、国民*府赈济委员会委员长。
朱先生和杨虎城将*、李仪祉先生一起募资主持修筑泾惠渠,还又募资主持修缮了大雁塔、大兴善寺、华严寺。在修缮法门寺时发现藏满珍宝的地宫,他立刻严令在场工人集体发誓保密并迅速加固封闭地宫入口,保护了珍贵的宗教文物和佛指骨舍利。
传奇一生的朱先生七十多岁病逝于长安县杜曲乡,据说他曾立遗嘱:死后碑上只需写“绍兴朱先生之墓”七个字。这当然不行,于是冯玉祥将*为他题写墓碑,于右任先生为他题写墓志铭,上世纪八十年代,地方*府再次为他立碑:辛亥革命先烈朱子桥先生之墓。
朱先生的墓与杨虎城将*的陵园相隔十二公里,他们生前是一起工作的伙伴,死后也成为邻居,一条樊川路连接着分处南北的他们,路中的塬上有埋葬着三藏法师唐玄奘和他两位徒弟的大唐护国兴教寺,这兴教寺也是朱先生募资修缮的。
来到白渠堤顶,脚下沟渠纵横,横七竖八。渭北不同于秦岭地质运动形成的天然深沟大壑,原本没有如此深的沟,是历代治水人犹如接力赛选手一样,接过前辈手中的治水理念和工具,挖出一个又一个宽阔的沟渠,引来绿色或者*色的泾河水,让流水在其中钻来涌去,奔向下游,灌溉田地。
走了好几处渠堤的高顶,今天春光明媚的连远处北山上的绿色都已映入眼帘,但堤顶却只有半死不活的低矮的灌木和杂草,荒凉而颓废。任兄站在断崖边辨识九嵕山的位置,那里埋葬着唐太宗李世民和他的亲族、重臣。*重新穿回西装,扶着白渠界柱也眺望同一方向,但他应是在思量着属于三十岁的烦恼。
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堤顶,我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后来我想起来,十一年前,我在陕北的秦直道也看见过这种景象,还留影记录,背后的高处就是秦直道遗址。因为土质夯筑的过于瓷实,秦直道也只能生长低矮的灌草,不同的是秦直道更平直,一路堑山堙谷,咸阳精兵三天三夜可直达匈奴腹地,保护炎*子孙不成为草原弯刀下的屈*冤*。
越想越崇敬祖龙,他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是为了自己的享受,都是泽惠天下,惠利万代的大工程。
历代对秦始皇嬴*褒贬不一,始肇者是太史公。太史公对华夏历史极尽考究,力求公正,可谓史笔如椽、难撼半分,但出于*治需要,还是不动声色的偷偷抹黑了始皇帝。但嬴*大帝毕竟是伟大的,他身上流淌着秦国历代祖先奔腾的热血,他在面临强敌围攻的局势下,毅然决定修建郑国渠,渠成后不居功,而是让郑国的名字流传千古。这证明了秦王的心胸宽广,安抚了包括郑国在内所有六国投民的人心,还狠狠地嘲弄了送来水利奇才的韩王,同时对天下宣示:无论哪国英才,只要有能力和才华,我的国土和历史一定会载写你的姓名。
祖龙是对的,纵然大秦帝国早已消逝,但卫鞅、犀首、张仪、范睢、李冰、郑国、李斯、吕不韦,那些在秦国历史上熠熠闪耀的外来者还被今人记得。我们记得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有权谋手段,不是因为他们权高财丰,是因为他们为中华文明留下过宝贵的文化和文明遗产。
杨虎城将*的书法真迹“朱子桥”镌刻在我站立的桥上,将*尸骨埋在地下黑暗中,墨宝在春天的煦风里发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朱先生还活着,就在桥上看着如今风和日丽的盛世中国。
因为有郑国渠浇灌,泾河对面的高原变成了梯田,满是白花花的梨花。靠着导航,我们驱车驶到湾里高村。
崎岖山道,一路步行,梯田里的果园刚漫灌了泾河水,空气潮湿泥腥,夹带着梨花的芬芳,万亩梨树绽满了雪白的花朵,粉色的桃花为这片纯白润上了几分娇艳。
农用三轮在山道里突突突的喘着黑气,开车的男人头上落满*土,这狭窄的空间立时成为灰尘和蓝烟的天下。
完成于年3月
窦化仑